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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故千秋在線閱讀 - 第173節

第173節

    云袖不知道他身上的寒毒是怎么來的,雙眸又是如何失明的,七年后的第一次久別重逢,她還什么都不記得,算得上是素昧平生,可是如今將往事一一記起,在這個關頭,她內心有千情萬緒絲絲縷縷地糾纏而起,讓她握著菱花鏡的手頓住了。

    還是做不到,不能夠對他動手。林望安從來不曾負過任何人,他那么好,自己怎么能對他毫無由來地出手。

    云袖心緒復雜,手上的動作便不由得一緩,而林青釋按著唇角,咳嗽愈發劇烈,指尖有溫熱的血夾雜著冷雨流下,覆眼的白緞帶因為被雨浸透而緊貼在蒼白的皮膚上,可是那一片異樣的蒼白之下卻隱隱透出些血痕。

    林青釋醫者仁心,到底不愿不動手殺人,解決那些悍然無懼的凝碧樓弟子就要費事許多,他用渡生挑起橫溢的劍氣,擊打在進攻者的xue位上,讓他們頹圮軟癱在地,這方法費心費力又耗時,他額頭上很快布滿一層晶瑩,分不清是水珠還是冷汗,忽然身子一晃,直直往后倒下。

    云袖一驚,眼看子珂沒能扶穩他,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去扶,可是她忘了手中還握著題為“薄游”的菱花鏡,鏡術的符文已經題寫在鏡面上亟待開啟,這樣一動,她只感覺手心巨震,居然在無意之中發動了分鏡,薄游鏡脫手而出,凌空懸浮,鏡光橫道乍起,亮如霹靂,對著林青釋霍然便是直劈而下!

    云袖大驚失色,沒料到幾番猶豫之下還是陰差陽錯對他發動攻擊,但鏡術是所有術法中唯一無法撤回的,她將錯就錯,抬手當胸結印,撥指又捻出數道符咒。與此同時,她余光瞥見,朱倚湄如夢初醒般的,終于活動起來,衣袂抖成一縷風,四散在凝碧樓眾弟子之間。

    “戴好這個,這是護身符,可以免受鏡術波及?!敝煲袖貙⑿↑S紙包逐個分發下去,命令弟子掛在脖頸上。所有人忙于撥弄繩索掛好,都停滯了一剎那,等他們再度想要圍攻而上的時候,卻忽然僵直著站在原地,發現自己一絲一毫都動不了,甚至連話都不能說。

    是湄姑娘!讓他們動不了的是湄姑娘遞上來的護身符!凝碧樓的弟子目眥欲裂地盯著他們的女總管,萬分不解,不知道自己一向敬畏的上司為何會突兀動手,莫非……湄姑娘竟要反叛樓主嗎?

    朱倚湄仗劍而立,眼神無波無瀾地從下屬身上掃過??耧L暴雨中,她容色憔悴,通紅的眼底卻蘊含著驚人的力量,仿佛飛瀑中升騰而起的中流砥柱。她側身對著陸棲淮,余光掃過遠遠奔來的何昱,這句話不知是說給誰聽的:“到了圖窮匕見的終結時分了?!?/br>
    她回眸看了陸棲淮一眼,電光火石之間,她讀懂了那人眸中稍縱即逝的意味,在轉瞬間就達成了計策的共識。陸棲淮橫笛在唇邊,微閉上眼,按下手指,毫無預兆地吹出了直入云霄的第一聲!

    笛聲清亮激越,宛若千歲白沙浩浩蕩蕩掃過紅塵,陡然沖破云霄,恰如雨后橫亙天際的一線青虹,在剎那間壓過了所有霹靂大雨的聲響。陸棲淮吹奏的不知是什么調子,但顯然極費心力,云袖側眸瞥去,只看見他束發的玄冠寸寸崩裂開,黑衣黑發鼓蕩而起,宛如潑墨寫意而成的卷軸中人。

    可是當下的情況已容不得她再分神,何昱遠遠地掠來,毫不容情地把劍出鞘,嫌棄劍上青光暴漲,在死寂中如同閃電一般映照出滿場僵立的人——那一劍太過凌厲,以至于鋪天蓋地壓過了其余所有的光芒,帶來的威懾宛如千針齊刺、萬箭齊發,讓她覺得避無可避、無所遁形。

    薄游鏡上的符文徐徐展開,宛如流金潑墨一般暈染在林青釋的后頸上,那是死亡的印痕。暴雨沒能阻擋鏡光愈來愈亮,林青釋的模樣很不好,他手指痙攣著扣住衣角,渡生劍顫抖得如同悉悉索索的碎沙動搖不定,在勉勵壓制著因為靈力波蕩過巨而再度抬頭的寒毒,他的襟前落滿了從唇畔滑落的血,宛如白雪地上盛開的紅梅。子珂到底是少年心性,這時滿面驚慌失措,只是下意識地用手指一遍一遍徒勞地揩去他唇邊的血痕,全然忘記了身后橫亙在頸的危險。

    菱花鏡光萬千齊作,白衣醫者的脖頸上有血滴如流星落向四面八方,云袖原本手下還留有一份余力,這時懾于何昱帶來的威脅,也因為鏡術本身的限制,終于將云氏鏡術發揮到了極致。林青釋本不擅長術法,何況此時單單壓制寒毒就耗費了他全部心神,子珂扶著他,感覺到手底下的筋脈跳動越來越紊亂而微弱,不禁臉色慘白。

    云袖心往下沉,鏡術將要完成,已然不可以撤回,她余光瞥見何昱那種冷銳肅殺的姿態,心知朱倚湄的猜測是對的,所謂關心則亂,林谷主確實是凝碧樓主唯一的弱點??墒撬陉幉铌栧e之下,居然還是對林谷主出手了,是毫不容情、也無轉圜余地的致命一擊。

    她閉上眼,就要這么結束了……七年相伴,十四年友人。

    正文 第169章 浪蕊浮花盡其一

    然而,在最后一個符文從指尖劃到鏡面脫手的一刻,云袖忽然背脊繃直如弓弦,只覺得駭人的森然寒意從后脊倒灌而入,嫌棄破空斬下的這一劍快得超乎想象,劍光仿佛抖成一道筆直的琴弦,中分雨幕,一半是冷光綽綽,另一半寒霧氤氳。

    兔起鶻落之間,何昱施施然站定,嫌棄抵著她的脖頸,在劍尖處,無數凝成實體的鏡光從中斷裂,宛如脆薄的絲縷浸了冰后猝然崩裂開,居然用極為凌厲的劍法,生生地破開了鏡術!他抬指虛晃一招,迫使子珂向后彎腰閃避,而后捧起林青釋的手。

    鏡術一旦不成,反噬頗為驚人,云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分鏡絕學是如何被他這樣舉重若輕地破去的。她面色冷寂,咽下涌到唇邊的血,將薄游和秋鬢雙鏡倒扣在掌心,凝聚力氣試圖伺機進行最后一搏。

    先前同朱倚湄商議時,她們思慮縝密,并非沒有想到這種情況,只是何昱盛怒之下烈若千鈞的出手還是大大出乎預料。凝碧樓主果然不只是智計過人,武學也厲害得驚人,幾乎能與全盛時期的擷霜君相頡頏了。云袖仔細回憶那日的談話,朱倚湄說,由她來對付何昱,為這一切做個終結。

    可是……云袖微微遲疑,湄姑娘雖然劍法驚人,比起凝碧樓主還是略勝一籌,她要怎么對付那人?她望過去,何昱半扶半抱著林青釋,手指不動聲色地探上對方的脈搏,臉容鋒利而毫無波動,唯有手指卻攥得緊緊,仿佛握著一把無形的劍,刺入皮rou,鮮血橫流。

    “黎灼”,他慢慢抬頭,迎空喚了一聲。

    朱倚湄慘然變色,怎么會,黎灼怎么會在這里?黎灼先前被她借故強行留在樓中,她知道,這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人并不像外表看起來那么瀟灑恣肆,其實內心深沉多智,他的蠱毒之術一直讓人頗為忌憚,或許……或許能抵消掉那個定身符的效應!

    黎灼從半空中一躍而下,紅衣獵獵,眼神躲閃著,不敢直視朱倚湄,心中暗暗算計著那些符文上的蠱藥發揮作用的時刻。嗯,大致還有半柱香時間,快到了。

    何昱漠然地掃視著因為術法而僵立在地的凝碧樓弟子,雖然猜到是朱倚湄所為,卻并沒有看她,也沒有動怒:“我早就猜到會有這一日,在臨行前,黎灼替換走了你那些符文,在上面加了提神清心的蠱藥?!?/br>
    朱倚湄微微一顫,手指不自禁地探入襟懷,扣緊了那一支細長的篳篥,久久不語,直到仿佛汲取到了新的力量,才緩緩挺直脊背:“你違背了當初的承諾?!?/br>
    她神色死寂,仿佛不是在講已故戀人的事:“你明明說過,再也不會讓類似長……七妖劍客的事情發生的,可我最后卻只得到了這支篳篥——”她用篳篥輕敲掌心,“我不在乎這七年劍下有多少亡魂,我不在乎中州是人還是云蘿所居,我早就不是當初的那個我了,所以也不能苛求什么?!?/br>
    “但,樓主”,她直言不諱地當眾說道,絲毫不顧及旁邊目瞪口呆、僵立不動的凝碧樓眾下屬,“就是因為你,傾我一生,我還是沒能等到他?!?/br>
    何昱默然,似乎不愿在這萬般緊急的關頭仍舊糾纏不清這些兒女情長的小事,按照他的推斷,朱倚湄會突兀地這樣提前撕破臉,實在不符合她向來的冷靜從容。果然人皆有心上傷痕,再次聽聞紀長淵的死訊,她便再次心頭流血,按捺不住了么?不過這樣也好,拔出樓中最后的隱患,而后奔往最后的的戰場。

    “除了湄姑娘”,何昱揮了揮手,看著接連恢復動靜、如臨大敵的凝碧樓弟子,“也除了陸棲淮,殺光此地的人,一個也不要留?!彼闹?,朱倚湄平日威望甚高、積威太深,就算在此時,凝碧樓弟子也不敢輕易以下犯上,莫如留給那個暗中籌謀許久的人來動手。

    他緩緩地碾碎了袖間的一枚印符,召喚著那個從夔川城遠道而來的人。

    “云宗主”,何昱將朱倚湄的事暫且放到一邊,轉過頭來看云袖的時候,云袖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被那樣的眼神嚇了一跳,宛如平逢山上亙古沉眠的萬丈玄冰,冷得徹骨,寒得鋒利,碎霜一樣扎入心扉。他冷冷道:“郴河云氏向來避世而居,你偏偏要涉足萬丈狂瀾,若被沖刷得粉身碎骨,可也由不得你了?!?/br>
    云袖瞇著眼看他,眼神漸漸凌厲起來,爭鋒相對:“何樓主可真是托大了,你怎么知道,粉碎的一定是我,而不是所謂的‘狂瀾’中德山崖亂石呢?”她將薄游橫在胸前,清脆而短促地彈了一下鏡面,錚然作響中,周圍有什么悉悉索索的聲響,數十人從雨幕中帶著斗笠閃現,他們穿著一式的紫袍,腰間掛著玉牌,面紗覆面,瞧不真切。

    “平逢山的人?”何昱擰眉,“也有云氏的人?!?/br>
    云袖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卻蘊含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冷意:“還是數月前,殷神官觀星覺察到隱族入侵的跡象,于是派遣弟子兩兩結伴前往中州示警。你我都知道,隱族只剩亡靈在不凈之城中,殷神官所觀測到的星象自然是認為變動過的——”

    她道:“而動手腳的那個人,就是不凈之城里的臥底?!彼龑⒛侨蘸髞碇煲袖厮f的事一一道來,留心觀察著何昱的神情變化,但何昱臉容僵冷,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只是微微提了提唇角,說:“這些平逢山弟子,雖然被你召集起來,但也快要變成云蘿了?!?/br>
    那些紫袍弟子魚貫而立,不動如山,皆微垂著頭,平靜而死氣沉沉的模樣,腰間飛鳳的玉牌卻閃爍著柔和的白光——那是來自平逢山圣湖的術法庇佑,即使變成云蘿,也能借此守衛住他們心神不失。

    陸棲淮靜靜地往這里看,玉笛依舊橫在唇邊,看手勢,像是要吹《蘭因》的起始音節。這一支曲極為冷肅霸道,可以奪舍、喚靈、送入往生,一曲吹出,就再無轉圜余地。何昱凝視著他,嘴唇勾起如刀的弧度:“有意思,陸公子也要動手嗎?”

    他用嫌棄遙指云袖心口,眼神在女子流仙裙袖擺下露出的一截玉環上定了片刻,冷冷道:“我猜你不知道,擷霜君現在如何了?!?/br>
    陸棲淮面色陡變,手微微一顫,玉笛的一端清脆地磕在貝齒上,他負著手,心往下沉——不錯,先前朝微和幽草獨自留在玄光寺里的,他沒想到何昱會親自來到夔川,所以不曾留下陪同朝微。何昱能出現在這里,必然已經是先去過玄光寺了,那朝微……

    所謂關心則亂,暴雨沖刷了他眉眼間的沉靜,整個人都略微躁動不安起來。在他身后,紫袍弟子和凝碧樓的人混戰在一起,黎灼和子珂斗得旗鼓相當,朱倚湄提劍旁觀,與這一方諸人無聲對峙。陸棲淮幾乎是片刻間就篤定了主意,他若執意離去,這里沒有人能攔得住,一定要去看看朝微現在到底怎么了。

    何昱將他瞬息萬變的神態盡收眼底,試探著想要弄清楚陸、云二人撲朔迷離的關系:“雪鴻組織的人抓走了擷霜君,你要是現在追過去,那還來得及?!彼麚P起下頜,對著云袖的方向,其中的意味很明顯:“你要是留下來,或許與我不分伯仲,或許略勝我一籌,還能救下云宗主的性命?!?/br>
    “你要是離去——”他刻意拉長了語調,同時不動聲色地抬手扶了扶傾在身側、陷入昏迷的林青釋,眼神從場中眾人掃過,所有人都自顧不暇,而朱倚湄也即將陷入苦戰,此間緘默對峙的,就只有他和對面兩人。

    他道:“你要是離去,云宗主的性命,或許就要葬送在這里了?!?/br>
    何昱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去看對面人錯愕的眼光,只是折了一角衣袂覆在林青釋額前,仿佛想要為他遮住兜頭澆下的冷雨。在這樣艱險至極的時刻,卻是他挫骨換血重生以來,離林青釋最近的時候了,他只覺得對方緊挨著自己的半個身子燙得驚人,灼熱得仿佛就要燃燒起來,讓他悚然驚動。

    云袖洞徹出凝碧樓主從未在旁人面前顯露過的柔和神色,她猜得沒錯,林青釋于何昱,確實是不一樣的,可是如今驗證了這個猜想,她卻沒有什么法子。而陸棲淮……陸棲淮遭她三番五次追殺,早已勢同水火,如今雖然還力持平靜地站在這里,想來內心已經對她深惡痛絕。

    ——她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她和陸棲淮是同樣的人,他們最厭惡憎恨的就是背叛,尤其是曾傾心以對、相交甚深的人。

    可是,她和陸棲淮畢竟不是完全一樣的人——那是她第一次為之流淚的人,所以她拼了命也要守住,就算對方完全不知曉。他怎么會知道呢?就此留一個孤絕轉身的背影也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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