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
沈竹晞做夢也不曾想到自己還有這段往事,他雖然對家族沒有半點印象,也忍不住有些喟嘆人心涼薄,所謂親情實在靠不住。哽了許久,他才想起來問祠堂發生了什么,但何昱只是擺手,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又是通過什么手段將人做成云蘿的?”沈竹晞抿著唇,萬分緊張地問。 何昱頓了頓,居然沒有保留:“我們培育出了一種也叫云蘿的同名草木,有風將云蘿草種子吹走,落下的地方,那種會讓人變化的元素就會在泥土里傳遞出去。此外還有靖晏軍的那種情況,云蘿草只要在水里洗一洗,所有的元素就會散發出去布滿水中?!?/br> “而在涉山”,何昱神色冷凝,“還記得前幾日的那場大雨嗎?我們施法在雨滴中散步了云蘿草,所以所有人都中招了,而地上這些人是新完成變成云蘿的人,他們草木的新骨骼便只有一旬年紀?!?/br> 幽草在旁邊頹然坐倒,想不到所謂骨齡的解釋竟是這般情況。 醫者仁心,何昱所說的大多數話,無疑都是對她作為醫者最基本的底線在進行沖撞??墒恰侮耪f的也沒錯,許多人病在心里,遠比皮rou之病更不是藥石可醫。倘若都是草木作內里,人人不過分親近、也不過分疏遠,不防備也不信任,無疑可以避免許多郁郁內結或是煩躁成火的內疾。 何昱平平投過來一眼,仿佛洞穿了她,淡淡:“所有云蘿,都是無病無災、無痛無怒的,不必有生老病死之虞?!?/br> 幽草一顫,情不自禁地低下頭,一時間竟沒有細想他的話。 “林谷主知道嗎?”沈竹晞忽然問了一句。 何昱眼神一下子鋒利起來,他問這話什么意思?莫非沈竹晞知道自己就是謝羽,也知道他和林望安的關系?可是他分明還沒恢復記憶,就算是七年前的擷霜君也未必知道這件事。 “不知道?!焙侮乓活D,如實說。 沈竹晞只是隨意一問,發覺他神色有異,在心底重重地記下一筆:“我……”他萬分迷惘地按住了前額,神色苦痛,“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br> 何昱一口氣講明了所有計劃,這時用頗為銳利的眼神打量著他,似乎是在分析沈竹晞內心掙扎的波動。他身為凝碧樓主,執掌中州牛耳,實在不僅僅是武學造詣過人,對人心的洞徹也已拿捏妙至毫顛。他做了數種猜測,不動聲色地別開這個話題:“擷霜君,你不記得過去,可是你應當知道,你當初在奪朱之戰中除魔斬靈,就是要靖清烽火、還世太平,可是如今中州再度動蕩,即使你再出手一次,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再換來數年、或是十多年的和平安定,不如我這個法子一了百了?!?/br> “可是”,沈竹晞喃喃道,僵住的思緒終于艱難地再度活躍起來,“可是云蘿草要將人變成云蘿,一定要以人的骨架肺腑為載體,你不能用這種法子對付亡靈?!?/br> 他深吸一口氣,總算找到了對方看似滴水不漏一席話中的破綻:“不論七年前還是如今,威脅中州安寧的并不是所謂中州人本身的貪念,而是隱族人,或是現在不凈之城的亡靈!何樓主,按照你的計劃,你打算如何對付不凈之城?” 何昱不避不閃地對上他的目光,淡淡:“自然是讓不凈之城在中州永遠消失?!?/br> 沈竹晞追問:“你要怎么做?還有,什么才算永久消失?不凈之城已經被封印了,從某種層面上來說,已經不算‘存在’于陽世了?!?/br> 何昱正要答話,忽然眉頭一跳,心頭罕見地升騰起一股涼意。與此同時,沈竹晞也唰地握刀前指,定在來人身上。那是個全然陌生的人,覆著綴流蘇的狐貍面具,但身上的靈力波動卻只比他們稍弱半分。 何昱眉間一沉,不怒自威:“蕭居雁,你們雪鴻組織的人都到了?” 沈竹晞猜測,這個蕭居雁就是雪鴻組織的首領。他不知道雪鴻組織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殺手機構,只是先前隱約聽陸棲淮提過一點。既然已有旁人介入,他們先前的談話勢必不能繼續,沈竹晞頗有些失望,哼了一聲便緘默不語。 “擷霜君,你再想想?!焙侮拍曋?,語氣頗為急迫,“此時此刻,你一定要做好決定,不能再耽擱了。你若是站在我們這邊,我就……” 沈竹晞遲疑不決,思緒攪成一團亂麻,他緩緩地抬起朝雪,然而,手腕方一動,心便往下沉——不對,窗外有烈火霹靂燃燒的聲音!那種火舌舔舐的聲音愈來愈響,如同毒蛇吐信,沈竹晞已經隱約看到了檐下遠處逐漸逼近的紅色火苗。 有人在此地放了一把火!然而,沈竹晞沉下去的心很快又落回來,只是瞬息之間風云變幻,驚電掠過長空,在灼灼烈火的映照下,湛碧色天穹中有烏云以人眼可見的速度飛速聚攏,宛如深海一圈一圈旋轉漩渦,越來越厚,越來越大,直到整片天地都昏暗地籠罩在陰翳中。 轟地一聲,而后是持續的轟鳴,萬物都在震蕩回響。如注的大雨傾盆而下,霎時兜頭澆滅了所有的烈火。 沈竹晞目瞪口呆地望著自然這驚駭不息的變幻,隱約覺得這烈火和大雨沒這么簡單。他眼看著這室內太過逼仄,對方兩個人對他一個,自己定然處于下風。他握著朝雪,霍地凌空掠出一刀,那一式極為璀璨而變化多端,凌厲的刀光逼迫蕭居雁拈指相迎,而沈竹晞趁機避開,從洞開的窗口一掠而出,沒有再理會室內的二人,而是輕飄飄落在檐下,眺望著遠處蒼蒼青山的輪廓。那里烏云最為濃厚陰森,莫非陸瀾他們就在那處交戰嗎? 何昱和那雪鴻組織的首領蕭居雁也沒有阻止他,只是頗為冷漠地對視了一眼,仿佛金戈相擊一般火星迸濺。良久,蕭居雁做了個請的手勢,聲音沙啞而略有顧忌:“我只要捉擷霜君一人,其余的事,樓主請便,雪鴻上下絕不干涉?!?/br> 蕭居雁語聲一住,瞇著眼打量這個年輕而身居高位的人,語氣不留情面,也無絲毫轉圜余地:“如你我這般的人,應當很能取舍?!?/br> “何樓主,雖然雪鴻的勢力遠遜于凝碧樓,但要對付一個落單并且時而發病的林谷主,大概還是能夠的?!笔捑友阃{道,亮出鋒利的爪牙,“如你我這樣的人,必然很清楚如何取舍?!?/br> 他以為何昱同他一樣,是野心勃勃而志存高遠的人,可以將兒女情長壓縮到心底很小的角落,但他錯了,何昱并不是這樣的人 “你要是敢動林望安——”何昱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而后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語氣并沒有如何肅殺,但直接面對的蕭居雁卻忍不住兩股戰戰,到此時,他才真切地覺察到凝碧樓主談笑生死的那種駭人氣勢。 蕭居雁因為恐懼而低下頭,聽見何昱說:“你若是敢動林望安分毫,我就將雪鴻勢力從中州連根拔除?!彼孟訔壍种捑友愕牟鳖i,身形如鬼魅,“我跟你是不一樣的人?!?/br> 蕭居雁在此刻莫名地膽寒發抖,他知道,何昱是真的動了殺心的,即使他背后站著中州暗流涌動里最強的殺手勢力,也未必能在此刻挽救他的性命。面前這個人,身居萬人之上而如履薄冰,卻沒有小心翼翼地顧慮各方勢力微妙的平衡,他甚至愿意為了某一個人而破壞現在的局面! 雪鴻首領倒抽一口冷氣,覺得自己根本看不懂他,只能顫栗著點頭。他想了很久,忽然靈光一閃:“樓主,做個交易如何?” 何昱收劍入鞘,微揚下頜,示意他往下說。但蕭居雁并沒有再說話,只是橫頸做了一個截殺的動作,而后豎指便是一道勁氣無聲無息地擊倒了幽草,將翠衫女子用力擲向檐下的沈竹晞。 何昱袍袖微動,似乎想要動手攔截,但還是按捺住了。而沈竹晞猝不及防,略帶慌亂地橫臂接住幽草,落地站穩,前后忽然各有一柄劍以刁鉆詭異的角度凌空刺到,他被迫拔身而起,當空旋身,彈指壓上去,硬生生地壓住了這兩柄劍。 然而,他方一動,忽然覺得后心一陣駭人的刺痛,手中的朝雪也沉墜若千鈞。沈竹晞慌亂地回過身去,看見幽草細眉低斂,手上長長的金針盈滿光澤,正緩緩從他后心里拔出來。 “你……”沈竹晞的聲音出口竟已嘶啞。 幽草怔怔地垂頭,仿佛對外界毫無感知,但握針的手止不住地顫抖,素白的肌膚幾乎透明,隱約可見輕輕的血管下面有米粒大小的顆粒在蠕動。沈竹晞看了一眼,心往下沉——她這是被蠱毒控制了!什么時候的事? 何昱抬手緩緩揉捏著眉心,淡淡:“擷霜君,我最后問你一聲,你是否要站在我們這邊。你若是答應了,我絕不會動你和史姑娘分毫?!?/br> 沈竹晞按著心口,只覺得心跳異常激烈洶涌,夾雜著一種陌生的澀意和疼痛:“你說什么?璇卿被你抓走了?你把她怎么樣了?” 何昱抱著手臂,沒有理會蕭居雁異常難看的臉色。凝碧樓里關于他有個不成文的原則,他決定是否要對一個人動手,只在三句話的時間內取舍,可是今日為了擷霜君已經大大破例,早就忘卻了這個習慣。他探手取走了幽草手里的針,手上深可見骨的駭人傷痕從沈竹晞眼前掠過:“不破不立,史姑娘背后是如今岱朝廟堂上最強盛的實力,若不摧毀,怎能締造出我想要的那個盛世?!?/br> 沈竹晞一皺眉,辯駁:“她沒有接管史府,你應該去找金浣煙!” 何昱擺手:“不要提這些不相關的事了,擷霜君,你再想想,好好想想?!彼D了頓,用低沉下去的語調附加了條件,“我可以助你恢復記憶?!?/br> 沈竹晞默默無言,只覺得從后心被針扎中的地方,有酥酥麻麻的感覺襲遍全身,他的思緒像被浸泡在熱水中,遲緩而停滯——何昱說的沒錯,把人都變成云蘿,滅去貪念、無憂無病,似乎也沒什么不好。只是……他敏銳地覺察到似乎有哪里不對,到底是哪里不對呢? 剎那間,往事如風送浮冰掠過腦際,沈竹晞回想著一路行來與凝碧樓相關的諸事,如果凝碧樓只是想要把人做成云蘿,為何要一定要選擇身為藥人的紀長淵作為第一個試驗品,又為什么要在洛水畔大費周章地布下殺人毒霧,還有那些離奇消失的尸骨也依舊撲朔迷離。以及,為什么將人做成云蘿是從南離古鎮開始?和鄰近的不凈之城有關系嗎,還是僅僅是個巧合? 沈竹晞頗為頭大,轉念又想,云蘿這種非人非草木的存在,本來就是悖逆人世而為的。正如何昱所言,不破不立,要想締造出無念無想、長寧安樂的新盛世,豈不是要將眼下這個岌岌可危卻還安寧和平的時代摧毀殆盡?而百姓向來居安而不思變,絕不會樂見如此大的波折動蕩。 因為思慮太過緊肅,先前被注射到他身體里的藥物在此刻再度抬頭,呼嘯著攫取住他的思緒。沈竹晞聲音艱澀地提問:“既然你們目標是將人通通制作成云蘿,又為何要將殷神官關押到休與白塔之下?” 何昱手指叩擊著掌心:“殷神官是皇天血脈,而休與白塔是岱朝開國時就建立的神級建筑,可以守護岱朝龍脈國祚。我只是想讓神官去試一試,看看岱朝最后的底牌是什么,又應如何滅去?!?/br> 沈竹晞知道他說的是實情,思量半晌,抿著唇:“有關于云蘿的事,你還有些話沒告訴我?!?/br> 何昱不咸不淡地贊了一句:“擷霜君果然敏銳過人?!彼种肝站o,眼中神光莫測,凌厲到駭人的地步,“我可以cao縱所有的云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