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鄧韶音瞇起眼睛,狹長的眼中冷光如電,直言不諱:“我不是為了他求情,是為了他父親——從前的沐老將軍?!?/br> 他說:“或許外人看起來,沐老將軍也不過是對我有知遇之恩,將我從兵營的最底層提拔出來,當了一個親兵,后來便對我不聞不問??墒俏易约褐?,事情不是這樣的。光是他把我拉出來的這第一步,就需要極大的睿智與勇氣?!?/br> 說到這里,鄧韶音撩起半邊頭發,沈竹晞一直奇怪他為何有半邊頭發是垂落下來、遮擋住額角的,這時定睛一看,便哇地叫出來,他額角烙著一塊深黑的黔印,居然是犯罪之臣打在臉上的刺青! 鄧韶音指骨咔咔作響:“我祖父是前朝將軍鄧薦寒,就是自己被誣謀反、子輩被誅、三代刺字發配的那位?!?/br> 沈竹晞覺得這個名字好生耳熟,半晌,奇道:“薦寒果?你祖父和藥醫谷有聯系?” 鄧韶音坦言:“祖父是藥醫谷上一任谷主的愛人,可是那位谷主卻并不是我的祖母。但在我被刺字發配之后,她還是歷經輾轉出手救下了我。我本來該在藥醫谷長大,可是她很快就去世了,藥醫谷的傳統——直到找到下一任谷主、對方上任前,谷里除了看守書籍的老者,便不能再留人?!?/br> “如此,我被趕了出來,流落街頭,因為是罪臣之后,不能入朝為官,亦不能從軍?!彼瘟嘶晤^,仿佛要將那些不愉快的慘烈回憶從腦海中甩出去。他沒有明言,沈竹晞也能猜到,一個孱弱孤苦的少年人,在亂世烽煙中要獨自存活下去,是何其的艱難困苦。 沈竹晞問:“然后沐……沐老將軍把你從最底層拉了出來?” 鄧韶音點頭:“我那時候已被拒絕過很多次,決計沒想到真的有人冒著丟失官位的風險來幫助我這個罪臣之后,而事實上,他把我帶入新兵營后,也沒有不聞不問,而是一直對我言傳身教,隱隱然將我當作接班人來培養的?!?/br> “國士遇我,國士報之——雖然我對他其他許多方面都不贊同,但他這一條性命,我卻是一定要盡力為他保全的?!编嚿匾魮P起劍眉,“不過他權柄已失,沐余風也被懲處,再掀不起什么風浪?!?/br> “而我與靖晏軍,如今也是舉步維艱,在岱朝的局勢算得上內憂外困并存。幸而我們內部還是鐵板一塊,上下一心,不曾有絲毫分歧?!编嚿匾粑⒋怪^,語聲隱有傲然,聽起來卻十分沉郁,“奪朱之戰后的這七年,文軒帝曾數次忌憚我功高震主,更兼手握重權,試圖將靖晏軍和我本人割離開?!?/br> 他咬著牙,一字一字地迸出來下面的話:“為此,他甚至不惜采取一些極端手段——四年前,在棹城叛亂時,我率靖晏軍去平叛,在回來的路上便被自己人阻殺。靖晏軍毫無防備,心寒齒冷之下,便有不少人就這樣……離去了?!?/br> 他低聲道:“后來,靖晏軍衣衫染血、疲憊不堪地日夜行軍到了棹城通往京城的門下,守門者卻得到了上面人的指令,沒有給我們開門?!?/br> 沈竹晞駭了一跳,脫口而出:“太過分了!怎么能這樣呢!” 鄧韶音顯然有感而發,渾身顫抖,強自鎮定著說完了下面的話:“后來我們糧食將盡,不得已便只能強攻城門,與昔日同儔同室cao戈,在奄奄一息將要倒下前,終于進了城。而文軒帝眼看局勢無法更改,便情態一轉,壓下了關城門的消息,更是大肆賞賜靖晏軍上下,營造出君臣和融盡歡的虛假景象?!?/br> 他聲音漸漸低微下去,將臉埋在手心里,不動了。 沈竹晞默然,一時心中憤慨難當,他素來不涉足也不關心政局,實在是沒想到岱朝已經頹圮到了這種地步。正要說話,忽然看見對面鄧韶音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聽自己講。 正文 第149章 非爾眼中人其七 靖晏少將靜靜地注視著他,雙手平放在膝上,姿勢平淡而富于壓迫。沈竹晞看著他,不知為何心一沉,仿佛預知他下面要講出什么不同尋常的話來?!皵X霜君,我今日來自然不是為了閑談的,我向你說這些,一來是你恰好問起,二來為了告訴你——”他深吸一口氣,“我和我祖父是不一樣的人,如果我被逼到那個份上,我一定不會坐以待斃。如果廟堂不能才盡其用,不如就此改朝換代?!?/br> “岱朝其實已經朽蠹到了一定程度,文軒帝居于深宮,鮮少上朝過問政事。史孤光確實是個有能力的宰輔,但被蘇晏cao控了那么久,也是有心無力,而他死后,金浣煙遠離政事,更讓曾經史家的幾個黨羽為了爭位無所不用其極,吃相很難看——現在,甚至還比不上我祖父那時?!?/br> “我私心揣度,祖父其實最后是甘愿救戮,他滿腔忠臣,愿意做君王的替罪羊而使圣威不墮,換取江山和平。只是他沒想到,他一心一意輔佐的君王,轉而便對他的家人后輩動手了?!?/br> 說到這里,鄧韶音唇畔溢出冷笑:“這樣的愚忠,可敬也可憐。不過我祖父選擇為帝王賣命,是他自己的事,而我絕不要伴君如伴虎,甚至有一日因為政局的動蕩,使我一手帶到如今的靖晏軍受到波及?!?/br> 他手撫著額,斬釘截鐵地下了最后的推論:“我是站在凝碧樓這邊的?!?/br> 沈竹晞驚駭欲絕,終于明白心底自始至終的那一絲違和感到底是什么了——朱倚湄明明算作是敵對勢力的人,甚至未曾表明立場,鄧韶音卻在接到她的消息后毫無遲疑地趕了過來,這兩個人此前還有聯系!他們果然是一起的! “何昱想要締造一個新的盛世?!编嚿匾魪男匾芾锞従復鲁鲞@些字眼,純然而流暢。他沒有用“樓主”來做稱呼,因為他并沒有臣服凝碧樓,只是暫時同何昱合作。 他把這一句話說得慷慨決然而擲地有聲:“只要山河能夠和平,我不在乎坐在最高位置上的人是誰?!弊鳛楫敵莆哲娛旅}的靖晏少將,他說著如此悖逆的話,仍舊面不改色,只是雙眸湛湛地看著對面人,一邊把手放在心口,“如果能剖出丹心來看看,必然有碧血熠熠——這一顆心是為了守衛山河的,不能再被朝堂上烏煙瘴氣的動蕩所侵染?!?/br> 沈竹晞不避不閃地直視了他許久,想要洞察出那雙深邃眼眸里的一些波動,但他沒有發現絲毫,靖晏少將眼眸灼灼而堅定如鐵,和他整個人一樣。少年反倒有些遲疑了,他覺得鄧韶音說得沒錯,而自己一直堅決地反對凝碧樓,只是因為凝碧樓曾嫁禍陸瀾、讓其受苦,此外便談不上還有什么重要原因。 他停滯了許久,內心對凝碧樓那個許多人含糊其辭的實驗愈發警惕。他緊盯著對面人,眉頭直跳,冷冷:“你們到底想做什么?所以叫我來,到底是朱倚湄的意思,還是凝碧樓的意思,亦或是你自己的意思?” “擷霜君,知道凝碧樓的影殺嗎?”鄧韶音手腕一轉,忽然提起了一個看似毫無相關的問題。 沈竹晞皺著眉,點頭:“知道。凝碧樓里的影殺直接聽命于樓主,而樓中也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只放出撲蝶令,由影殺接下任務。其中最厲害的是玄衣影殺,從不失手,傳聞只有三位,每出來一次,都要花去夔川城許久許久的賦稅?!?/br> 鄧韶音忽然笑了笑,逆著光,他仰起臉,緩緩抬起袖口,手腕一翻,一枚令牌正對著沈竹晞,上面清清楚楚地寫明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我便是那三人之一?!?/br> “年少時流落江湖,總要想個法子養活自己?!彼Z氣平靜,仿佛不是在講自己的事情,“雖然我武功真的算不上頂尖,可是許多殺手,靠的卻是計謀,在旁人松懈的一剎那,給予一擊致命?!?/br> “凝碧樓讓你來殺我?”沈竹晞看起來似乎毫不在意,他與鄧韶音曾在客棧初遇時短暫交手過,對方實力雖然不錯,卻遜他一籌,是絕對殺不了他的。 “當然不是?!编嚿匾舻?,“我和另一位玄衣影殺共同行動,他負責殺人,我負責拖住你?!痹捯粑绰?,他唰地一聲,將有思刀拍在桌面上,刀未出鞘已覺遍體生寒,“擷霜君,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對你動刀?!?/br> 沈竹晞還未說話,旁邊伸出一只纖長的玉手,史畫頤也重重地將雨隔劍拍在桌上,恰橫亙在有思刀之上,氣勢也沒弱了半分:“我們兩個人,你一個人,說什么大話?” “雨隔劍?”鄧韶音顯然認出了這柄神兵,雙眉一抖,“史姑娘是三無閣的傳人?想不到三無閣劍道法術,居然在琴河化兇城之后,還能有重現人世的一日?!?/br> 可是他盯著桌上金光如浪的閃金長劍,眼里居然沒有畏懼之色,只是盯著沈竹晞,從容不迫地說:“擷霜君,我想同你談一談?!?/br> “你們要殺誰?”沈竹晞眼瞳里陡然迸出寒光,霍地站起,準備如果對方嘴里說出“陸”這個字,就給予雷霆一擊。 “不是陸棲淮?!编嚿匾粞鍪?,“擷霜君,可以坐下來談了嗎?” 沈竹晞松了口氣,暫且選擇相信他,忽略了心中難以言喻的不安。既然目標不是陸瀾,其他友人要么有能力自保,要么已經被關起來,犯不著再動手,這件事應該和他沒什么關系了。他問:“你要說什么?” 鄧韶音道:“擷霜君,許多事情的真相并非像你所看到的那樣——比如汝塵小鎮,雖然是我們動的手……”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沈竹晞便要拍案而起:“管你有什么理由,滿鎮近千口性命不是因你們枉死了?而且你們嫁禍給陸瀾,讓他獨自一個人面對天下人悠悠之口,更是罪加一等!” 鄧韶音也不急,緩緩地說:“如果我說,我們是在幫助小鎮里的人呢?” 沈竹晞愕然不解,聽見他續道:“汝塵小鎮是南離所有活人所居之處最靠近不凈之城的地方,當然,殷府更是,但殷氏世世代代一門忠烈,修行術法,與常人自是不同——而汝塵小鎮里的人,受那些地底下的怨靈影響,已經許多年沒有誕出子嗣,更駭人的是,他們的老去也變慢了——” “比如小鎮客棧里的那幾個店小二,他們已經工作了幾十年,容貌卻只老了十歲。最初,凝碧樓在那里的分壇弟子向夔川求助,何昱一時也沒有法子,只是動用手段壓下了這個消息,更是封斷了從殷府回中州的道路,是瀚海雪原和汝塵小鎮成為孤零零的、不與外界往來的絕域?!?/br> “后來,何昱有了一個很冒險的辦法,其實這個想法在紀長淵身上第一次試驗過,但很失敗,七妖劍客被撕成九塊封印在九處墳墓里,而這一次,汝塵小鎮的人完全無法忍受這樣行尸走rou地活下去,他們便自告奮勇地成為了第二批實驗品?!?/br> “他們本來成功了,但雪鴻組織試圖燃起大火破壞這一切,甚至燒死滿鎮的人,而突然的天降大雨消泯了烈火。小鎮居民以為自己可以活下來的,但路過的陸棲淮,無意中帶來了一種奇怪的東西,使烈火再度復燃,滿鎮的人也因此而死?!?/br> 紀長淵下了結論:“所以陸棲淮并非那個幕后元兇,可是他卻也真真正正地在無意中導致了滿鎮人的死亡,凝碧樓對他的追殺可并不冤?!?/br> 沈竹晞根本不信:“陸瀾根本不會太多術法,何況他也只一個人,怎么做到與自然之力抗衡?你倒是講講他做了什么啊,這樣口說無憑,有誰會信?” 史畫頤點頭:“不錯,重燃滿鎮的大火這種艱巨的事,鐵定不是陸公子一個人能做到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