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晚晴能完完全全地體會到當時何昱的種種情緒起落,他似乎已經因為對方溫柔的舉動而心情好轉,卻又因為“你和他不能比”這一句話,心猛地沉了下去。 林望安看他黑了臉,猜出他想偏了,忍不住敲敲他額頭:“亂想什么呢?那兩位公子是客人,明天可就要走了!你我來日方長,什么時候聽琴都可以嘛!” 何昱嘿嘿地笑了兩聲,湊過去蹭蹭他放在自己臉頰邊的手,這樣毫無防備的親昵在他身上實屬難得。他忽然覺得“來日方長”是個很美好的詞匯,恰是因為還有許多的年歲可以并肩度過,所以還有許多種人生經歷可以共同去體會,那真是太好了。想到這里,他伸手過去抓緊了林望安,跺跺腳:“走吧!” 林望安也反握住他的手,背起古琴:“走吧?!鄙斤L拂卷起他的獵獵白衣,在晚晴的視角里,大片大片開成花海的方庭山都是為他作了背景,花兒窸窸窣窣地飄落在他的衣衫上,他抬手拂落了,指尖一點紅色欲燃。 晚晴恍恍惚惚地覺得,山間這種花色,和眉間的朱砂一樣像血。他不知道這是何昱本來的想法影響到了他,還是他確實是這么想的,他動了動,眼前就又是不同的景象。 正文 第146章 非爾眼中人其四 一處落紅庭院,暮春的陽光柔軟而絢爛,在后院鋪陳開一地,風一動,送入滿院花香。從晚晴的視角,只看到林望安并肩坐在他旁邊,膝上橫著那柄渡生劍,美眸生光。他的眼瞳是深碧色的,真的和凝碧珠一模一樣,在陽光下璀璨到近乎透明,無數的晶瑩在他眼中深深淺淺地流動,宛如映出的另一處星河。 晚晴一瞬間想到現在雙目失明的林谷主,和他常年被白色緞帶封住的眼瞳,忽然心頭一陣難言的苦澀。 林望安側著頭,似乎先前提了一個問題,在等待他的答復。但何昱很久都沒說話,他終于忍不住,含笑再問了一遍:“你怎么一直盯著我看?我臉上有什么稀奇的物事嗎?” 何昱很誠實地說:“你的眼睛里有光?!?/br> 他看林望安唇角勾起一絲奇怪的笑,有些發急:“我不是沒話找話故意要夸你的!望安,你一來,陽光都明朗了。我以前也不是沒在院子里玩耍過、曬過太陽,陽光這種東西,無處不在,炙熱又泛濫,可是你一來——我說實話,你可不要笑我啊——”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我卻忽然覺得自己以前,從未見過陽光?!?/br> 林望安顯然愣住了,沉默后,向他張開雙臂:“行吧,陽光在這里,你飛過來吧!”就這樣笑鬧了一陣,何昱忽然不再說話,林望安喊了幾聲,他也沒有回應,側眸一看,居然已經昏睡了過去。 平日要有多累,才能這樣隨時隨地睡著???林望安微微搖頭,恰好看到他眼下一圈刺目的青黑,幾縷亂發垂落,襯著過于蒼白的臉色,顯得整個人瘦弱而憔悴。他明明還只是個少年,卻要提前背負起一整個家族的命運。 林望安嘆了口氣,涌出些許心疼,想把他帶回去睡,他方一動,何昱就已經掙扎著似乎是要驚醒過來,不知道是被他驚動,還是陽光太過燦爛醒目。 晚晴看到,白衣道長就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地過了一整個下午。他的手不酸嗎?晚晴頗為訝異不解,等回過神來時,眼前的景象已再次出現了變化。 他們并肩坐在香篆繚繞的書房里,似乎在共同處理著案上的文書。玳瑁筆帶起蘭墨的沁香,桌案上呈著江月白的古琴,風過重簾,青銅珍器輕觸著發出清響,這看起來顯然是某處極其顯赫的世家。 看到這里,晚晴已經對樓主從前的身份有了個隱約的猜測,臨近璧月觀,又時時與林望安來往密切的,大概只有方庭謝氏的人了。傳聞中,謝氏家主謝羽確實是自焚于紅蓮劫焰中,莫非,那就是從前的樓主嗎? 晚晴聯想起謝氏家主的一些事跡,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勉強按捺住心緒。這時,林望安已經提筆在卷上一勾,揉了揉眉心:“這些財物的事可還真麻煩,我就知道,每次你來找我求助準沒好事?!?/br> 何昱討好地搖了搖他的手,端起身邊的酒盅抿了一口,酒很苦,是道長在觀里自釀的。他犯愁地撥弄著算籌,眼看旁邊林望安運筆如飛,已經算了好幾筆帳目出入,不禁嘆服:“望安,不如以后都給你算好了?!?/br> “想得美?!绷滞差^也不抬。 被他這樣一反駁,何昱反而來了興致:“喂,講講條件嘛,我給你發俸祿怎么樣?包你滿意哦!” “什么樣的俸祿哦?”林望安隨口問。 “我把所有的收入都交給你,然后你養我,怎么樣?”何昱轉轉眼珠,“不過你也得養下面的人?!?/br> 林望安筆尖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頓:“就你事兒多,要我養你做什么?”何昱不依不饒地拉著他說了許久,林望安被煩得不行,忙不迭地改口:“好好好,養你養你,你滿意了?” 在他話音落定的時刻,晚晴全身一震,已經到了回憶終結而醒來的時分。他有些意外,樓主的執念居然都是些溫柔瑣碎的片段,甚至沒有任何離別的場景。他轉念一想,正是因為樓主和林谷主之間的別離那么多,所剩無幾的那些溫柔舊夢,才會被樓主一日一日地重溫,終于將他困在了內心深處,反復躑躅著無法解脫。 那時候有多么懵懂無知,有多么肆意揮霍內心的灼熱,如今就有多茫然而痛苦。 晚晴嘆息著睜開眼,卻看見何昱雙瞳泠泠地注視著他。 何昱其實在少年微弱的神念闖入其中時,就已經有些微的蘇醒。幸而晚晴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沒有將他原本就十分混亂的舊憶攪得天翻地覆,雖然如此,他仍然花了很大力氣才平息下來。 失算了,這是換筋骨、易肺腑之術一年一度的反噬,沒想到提前到來的,還被晚晴洞察到了。幸而留下來的是晚晴,不是其他什么有危險的人。 何昱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卻因為聽到晚晴的下一句話而雙眉豎起,晚晴問:“樓主,你從前是姓謝嗎?”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管這個做什么?!蹦虡侵髂樕喜]有什么表情流露,但晚晴覺察出來,他其實很生氣。少年已然確定,知趣地不再問。 何昱披起衣衫,翻身坐起,微一抬眉,破天荒地說了一句:“還是謝謝你了?!毖劭瓷倌觐H為錯愕,甚至滿面惶恐,他忽然話鋒一轉—— “你私自放人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晚晴,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去放了他們?”何昱冷冷地看著他,晚晴覺得自己一瞬間被他肅殺的眸光秒殺成沙子。 晚晴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別開臉,不敢直視樓主的眼神,游移不定:“我,我……”他先前早料到自己會被發現,可是準備好的說辭卻滯留在唇舌之間,在樓主的威壓之下,他一個字都講不出來,只是緊盯著對方一截深藍色袍角,好像恨不能將自己縮到角落里去。 何昱冷笑一聲:“是因為那個幽草姑娘?還是因為那個叫子珂的少年人?你倒是很情圣,將對方置于心尖上??!” 晚晴一震,他心知樓主一旦對人動了殺念,所說的話不會超過三句,這已經是第二句了,再下一句話音落下,指不定他就要死了??墒撬鋈蝗滩蛔×?,遙想起在樓主的夢魘里看到的景象,壯起膽子,脫口反駁:“我將對方放在心上,自然是想給她自由??墒悄敵鹾Φ昧止戎麟p目失明,如今您又將他關在那里,是要眼睜睜看著他死去嗎?您和林谷主有過那樣的過去……” 他忽然噤聲,看見何昱眉一挑,如削的薄唇幾乎不見弧度地上下翕動一下:“你說說,什么樣的過去???” 晚晴抑制不住地垂下頭,默然無聲,察覺到空氣冷凝得快要窒息了。何昱一哂,眼眸掃過少年通紅受傷的手腕,隱約記起這時被先前自己抓傷的,不禁眼眸一沉,語氣卻緩和了許多,也不再為難他:“也罷,你服了‘石中火’吧?!?/br> “不,我不要!”孰料,晚晴的反應卻比聽聞死訊還要激烈。 他知道的,石中火是一味可以使人遺忘最重要之人的藥,服下會長夢三天三夜,醒來后就會忘記那個人。他不想忘記幽草,他不要忘記! “難道您能夠忘記林谷主嗎?”晚晴聲音發抖地問。 “你還想再次遇見她嗎?”何昱淡淡的一句堵住了他所有的退路,“長痛不如短痛,再次相遇,你們必然刀劍相向。至于我——” 他頓了一頓:“如果從頭來選,我未必會選擇在方庭山的那里遇見林望安,如果我知道,自己終將守不住的話?!?/br> 何昱斬釘截鐵地作了決斷:“不如不相見,則可護終生?!?/br> “好的,我明白了?!背聊季?,少年終于重重地點頭,端起杯盞一飲而盡,苦澀的石中火翻滾入喉,如同打翻的黃蓮灼燙唇舌,分不清是灼痛更多些,還是苦澀更難熬些。他面無表情,動用了所有的力氣控制住自己全身的每一寸,死死地壓制住,讓自己沒有顫栗出聲。 何昱低頭點上少年的xue位,淡淡:“我點了你的xue,藥效七個時辰后才會發作,你先隨我去開會?!彼抗鈷哌^少年的手指,似有警告之意,“別想著把那個名字刻下來,沒有用的?!?/br> 晚晴一震,將被捏破出血的指尖掩藏到了袖中。 深庭夜雨,最宜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