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那首領瞥了一眼在旁邊站著的凝碧樓眾人,一撫掌:“呈上來!” 晚晴驚愕地發現,動的居然是凝碧樓的人,他們魚貫地拿上來十杯酒,一字排開。他心中疑慮,忍不住抬眸看何昱,卻被對方緊抓住手,低語,一說話,冰冷的氣息就打在溫熱的雙頰上:“別想了,繼續看?!?/br> 那首領說:“這里有十杯毒酒,只有一杯是沒有毒的——七妖劍客,敢不敢嘗試一下?”銀白色的液體在杯盞中晃動,日光下徹,十杯看起來并無二致。 紀長淵盯了半晌,拿起左邊第四杯、也是最靠近手邊的一杯,一飲而盡。 那首領注視著液體流入他唇齒間,咕咚咕咚灌下,看這個人面色蒼白,有輕微的顫抖,額頭上也漸漸冒汗,可是站得筆直,挺拔如劍,顯然不像是中了劇毒的樣子。 “你走吧!”那首領揮了揮手,似乎動了動唇,欲言又止,居然真的放他們走了。畫面就此中斷,何昱向后翩然退開,眉間朱砂更加嫣紅如血,甚為醒目。 “可是紀長淵明明沒死???”終于能說話了,晚晴忍不住發問。 何昱冷冷地看著下屬,解釋:“那十杯里都有毒,如此摧心肝噬肺腑的劇毒,只一下就能要人命,也虧他能忍住?!?/br> 晚晴動了動唇,內心隱約對這個人升起了一絲敬意,他不愿再討論紀長淵,低聲:“這很奇怪,我感覺陸棲淮以前像是認識他,可是按照我們這些天來對陸棲淮的了解和分析,遇上這么生死攸關的事,他絕不會把相識之人扔在一邊,坐視對方孤身赴險?!?/br> 晚晴猜測:“除非,除非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或者他干脆就是想讓紀長淵死?!?/br> 他道:“還有,雖然雪鴻的首領定了這個十杯毒酒之約,我們的人為何要放走陸棲淮?就這樣擊殺他,不是更好嗎?” 何昱微微搖頭,再度勾了勾手指,這次他按上少年的眉心,傳輸著后來的畫面。那是在離亂中有人持著玄霜石錄下的,并不清晰,只能看見綽綽的人影相對,恰是陸、紀二人兜兜轉轉奔逃過一段山路,短暫停歇的時候。 陸棲淮攙扶著紀長淵,足下腳步虛浮,然而手指卻冷定如鐵。他毫不停息地轉過了數重山,覺察到肩上的重量越來越沉,提氣輕叱了一聲,這一聲尖銳的音節,如同一柄劍,生生地破開紀長淵混沌的意志,讓他有了片刻清醒。 他疼得要命,那種烈酒似的劇痛在四肢百骸里亂竄,像一團怪物,貪婪地攫取所有的養料。就算是在仍然算得上半個敵人的陸棲淮面前,他依舊克制不住,迸出低沉的痛哼。 怎么會變成這樣?這是什么毒?他身為紀氏的傳人都沒見過這樣的毒,這毒又是哪里來的? 紀長淵腦海里無法組織思緒,他只模糊不清地記得,那一日自己要殺陸棲淮的時候,對方忽然說,有一件要緊事要去做,而后便對他和盤托出。 陸棲淮說,雪鴻組織再一次出現了,這一支力量世世代代地守衛著不凈之城,試圖伺機重踞中州,將整個風岸古地變為亡靈的居所。他還直言不諱,隱族已經沒有活人,所有曾經的隱族人都遁入不凈之城,成為冥靈軍團的一部分。 這樣的話太匪夷所思,饒是飛揚跳脫的七妖劍客,一時間也不能接受。然而陸棲淮卻又說,這是從不凈之城的臥底殷清緋那里得來的消息,雪鴻試圖將殷景吾封鎖在不凈之城之下,讓岱朝最為純正的王血就此斷絕,從而方便國壽之后的進攻。 紀長淵看過陸棲淮施展殷氏的術法封印,他必然與殷景吾相交甚密,也許和殷清緋真的暗中有聯絡也說不定。紀長淵雖然平日無法無天慣了,卻極看重諾言,曾答應過殷清緋保證年輕神官的安全,絕不會得知對方有難而束手旁觀。于是他們二人暫棄前嫌,一路追擊行經到此,許是因為太過于疏忽,他們在此遭到了截殺。 ——是凝碧樓和雪鴻的聯袂阻殺,居然也有凝碧樓的人攪在里面。紀長淵早就隱約覺察出凝碧樓有個巨大的陰謀,從七年前他被圍攻,這個陰謀就已經鋪陳開了,可是他被何昱施了封口的法術,而且他向來不擅長這些智謀分析,腦中也空蕩蕩的沒有頭緒。 鋪天蓋地的疼痛再一次漫將上來,紀長淵所有的思緒在里面沉浮不定,無法集中。陸棲淮扶著他背靠巖石坐下,看著身邊鐵血劍客冷汗直冒、全身濕淋淋得如同從水里撈出來的模樣,瞬間就明白了。這個人還是中毒了,方才只是強裝無事。 “陸棲淮,我拜托你一件事?!奔o長淵氣若游絲地動了動唇,因為聲音太啞,陸棲淮根本沒能聽清他在說什么。委頓的劍客死死地抓起忘癡劍,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塞進去,“我也不管你是什么人了,來自人間還是不凈之城,到底是叫陸棲淮還是別的什么……” 紀長淵因為劇痛抽了口冷氣,聲音像是從牙齒里一字一字地迸出來,冷風嘶嘶:“把忘癡劍埋葬了,把篳篥帶給阿湄,要送到凝碧樓,送到她手上——不然我就是到了地下,也會看著你的?!?/br> 劇毒和難以抑制的痛苦漸漸侵蝕了他的思想,即使是從前將死時,被凝碧樓抓走當成實驗品,也沒有這么疼。他肺腑間獵獵燃了一簇火,噌地把心燒出一個窟窿,接著又貪得無厭地蔓延開,將骨、rou、血、膚都要一寸一寸地燃燒殆盡。 就要死了……不會再有下一次復活了,永生永世,輪回不見。 他勉強抬起沉重的雙手,試了好幾次才揉上自己的眼睛,他手指在眼臉上蹭了蹭,而后就看清了,眼前仿佛是一片望不到頭的燎原之火,明晃晃的,火焰中有近百只手伸出來,試圖把他拉到地下去,那些手是火焰凝成的,或焦枯黑煙化成,紀長淵知道,只要被它們捉住了,就會沉淪下去,再也不能上浮人間。 不,不能夠,他會過去的,但不是現在。 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沒有說,是什么?啊,那是…… “如果有天,她哭了,我又不在”,紀長淵掙起身子,拼力講一句話說得平穩而完整,“你替我哄哄她?!?/br> 陸棲淮的臉色終于變了,唇畔那種慣有的風流笑意也凝滯住了,他自然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我答應你?!?/br> “一定?!彼p手珍而重之地接過了篳篥,補充道。 他緩緩地抽出了祝東風,迎著紀長淵感激的神情,手指極慢地拭過劍刃:“紀公子,你是一代劍客,死于稀世名劍之下,也算不枉了?!?/br> “謝謝?!奔o長淵氣若游絲,盼望著他一劍下來,早早結束自己的痛苦?;蛟S是因為人之將死,世間的萬物再也不能縈繞掛念于懷,他陡然靈臺空明、神智輕靈起來,甚至那種錐心蝕骨的劇痛也在一瞬間淡出、遠去。 在這樣異常的安寧中,他忽然發覺了一絲不對勁——他在雪鴻的面前偽裝得算是非常好,絕沒有泄露一絲一毫自己中毒的跡象??墒呛髞?,陸棲淮發現自己中毒,居然絲毫不意外,而且就算是他中毒遲鈍若斯,依舊感覺到暗處有人持著玄霜石在刻錄,可是陸棲淮卻沒有點破。 紀長淵充滿了疑慮,回想起之前與他一路同行、追擊至此的點點滴滴,不覺如入冰窖。然而,此時,他已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陸棲淮傾下身來,湛湛的雙瞳居然是如海如天的深藍色,蘊含著說不出的嘆息惋惜之意。 這樣一雙眼眸,大概做不得假。紀長淵聽到他緩緩地附耳開口,聲音輕而近乎無聲:“那不是來自人間的毒,是天上之河里的水?!?/br> 陸棲淮微微遲疑了一下,又說:“朱倚湄會安然活得很久,比許多人都長命,你且放心去?!边@一句話,已玄然近乎于天語。 紀長淵緩慢地咀嚼著這一句話,思維遲滯住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巨大的拉扯立力下,正摧枯拉朽地向外流瀉,飄飄然要升空而起——他說什么?說阿湄會長久地活下去?那好啊。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意識飄悠著,已經無限接近那個真相,只差最后的磅礴一推。他渙散的眼瞳中,映出祝東風斬下的倒影,長劍灼灼,挽出的劍花像燃燒起來一般。那一簇欲燃的劍光也點亮了思緒的火焰,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剎,七妖劍客再次短暫掙脫了生死輪回力量的束縛,靈魂重竄到軀殼中,一語道破了那人的身份: “原來你是……”祝東風從咽喉處斬斷頭顱,破碎殘存的字節被凌厲的劍氣擊散。 陸棲淮站在那里,就地挖了一個深坑,將七妖劍客連同忘癡劍一同埋入,填土、埋草,再覆上一層沙礫,看起來就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小丘,路人根本無法看出,其下長眠著的,是一個有著怎樣過往的人。他揣測著紀長淵的意愿,沒有斷石刻碑,只是靜立在土堆上,橫笛吹奏了一曲。 那只是支普普通通的悼亡曲,只有四句唱詞—— “蜉蝣一恨,命如朝露; 凡侶二恨,青絲白發; 草木三恨,逐風易折; 飛鳥四恨,奔波勞苦?!?/br> 最后一個音節裊裊消散的時候,畫面也恰從中而斷。晚晴長吁一口氣,向后淺淺退了一步,松開了何昱的手。他們并沒能聽到,陸棲淮附在紀長淵耳邊低聲說的那兩句話是什么,可是從其他的言行來看,已能發現足夠的問題。 晚晴皺眉:“紀長淵最后是不是發現了陸棲淮的身份?他想說什么?” “按照我們派過去人的實力,是絕無可能在不驚動陸棲淮的情況下刻錄下這一段的?!蓖砬缥丝诶錃?,“難道是陸棲淮故意讓我們知曉?不應該啊,他到底想做什么,又有什么理由?那我們后來又是怎么得到篳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