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仿佛雙眼被這種光芒所刺痛,沈竹晞微微別開臉,在長久的沉默后,輕飄飄扔下一句:“你若決定了,就這樣吧?!?/br> “你喜歡我,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彼Z聲澄明冷淡,下一句話卻十分溫和,“如果未來某時某刻,或許就是下一息,我也喜歡你,那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了?!?/br> “當下還有更重要的事去解決”,沈竹晞頓了頓,從袖間窸窸窣窣地摸索著一疊紙卷,那是先前辜顏從凝碧樓帶來的回信,他展開了,逐行細看,忽然手腕止不住地劇烈顫抖,滿目駭然,“什么?他們居然在……” 史畫頤探手奪過紙張,只看了一眼,臉上的血色頓時消失得干干凈凈,停頓良久,才問:“那我們是先去救殷神官或者林谷主,還是……?” 沈竹晞心煩意亂地視線亂掃:“我不知道。朱倚湄在信里也沒有完全講清,凝碧樓到底要做什么——她居然能保證林谷主的安全?難道她背叛了凝碧樓,是我們這邊的?” “信上說讓我們去洛水腳下的那個酒館,那我們就去看看?!彼烈髦?,自動將史畫頤劃入了“我們”的范疇,未曾考慮過對方如何不和他走會怎樣,顯然,史畫頤也覺得理所當然,點點頭,向他伸出一只手:“我們現在就走?” “現在?!鄙蛑駮劥掖颐γ辛艘淮罂诿份喔?,含糊不清地說。 正文 第140章 懷君深似某其一 夔川,凝碧樓。欲頹的夕日裹挾著熔金的暮云緩緩落下,綠梢在暮風里蕩漾,搖曳著緩緩托起一彎新月,掠過窗臺上搖曳的零星燭花。遠遠望去,樓里一片燈火蕭疏,星綴著影影綽綽,最深處那些核心人物居住的地方,卻俱是望不到底的黑沉沉。 今夜,萬籟俱寂,蟬聲稀碎,似乎是安眠的好時間,卻有許多人不曾入眠。 藍衫少年無聲無息地從花木間掠過,腳踏過地上的枝丫,一陣輕響,他近乎慌亂地抬起腳,屏息凝神地停住了許久,才抹黑繼續往前。濃厚如墨的夜色掩蓋了他的行跡,晚晴提著衣袂往前走,唇畔止不住地逸出一絲苦笑——自從接管了追煦小筑以來,有多久沒有這般慌亂過了? 他定了定神,漆黑的眼瞳映出和長夜一模一樣的色澤,里面凝滿了緊張和凝肅,針對接下來要做的事——這樣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不啻于對樓里的背叛。 凝碧樓對他恩同再造,何昱對他也并無虧歉,無論于情于理,他絕不該做出有悖樓中利益的事情來。只是……他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翠綠衣衫的女子死在自己面前。 晚晴在黑暗中緘默地握緊了手,感覺到指甲扎進掌心,一陣刺痛,才覺得心中的沉郁壓抑稍微紓解了些。他與幽草不過萍水相逢,甚至唯一相見的那一次,他還不是現在這副模樣,也許對方根本不會記得他,可是他在暗中目睹了幽草被黎灼用蠱術cao控,被送到了涉山的某處鄉村,后來又送了回來,那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對方離開這里。 這或許是他作為晚晴,而非追煦小筑的主人,所活著的唯一小小私心的吧。 晚晴手指掠過胸口,那里有一塊微微硌手的,是從黎灼那里交換過來的蠱毒解藥,只有兩人份,還有一些迷藥之類的,和關押他們房間的鑰匙。他加快了腳步,向最深處幽僻的小樓走去。那里毗鄰圣湖,幾乎扎根在白沙間,平日鮮少有人涉足。 晚晴緊攥住衣袂,在圣湖邊頓住了腳步。前方就是白沙,只要踏足輕旋而過,就會留下印痕。他微微蹙眉,噼啪,輕微地一聲響,折了根竹踏在腳下,在沙海中往前滑行。小屋在正中心的那處圓弧里,此夜,天上無月,人間晦暗,那處弧形卻像是落到人間的另一處皎月。 手中緞帶卷起,無聲無息地從孤燈搖曳的床前掠過,上面流穗發出細碎的聲響。晚晴在上面灑勻了一層麻藥,將如雕塑一般佇立守衛在門口的人放倒。他走過去,貼著墻,艱難地將人搬到墻角后面的暗影里,這些人都是精干的武人,晚晴不會武功,手卡在脅下拖了兩個,便已氣喘吁吁。他弓著腰喘息了許久,從懷里掏出玉瓶,抬手滴了化骨散,看著曾經的同門靜默地化為了一灘臭水。 晚晴定了定神,抬手舉在門邊,請按住門,卻又凝住了。他咬著牙,罕見地猶疑起來。 自己該以什么樣的身份和面目去面對里面的人,林青釋,那個少年,還有……幽草。自己這副樣子,他們一定是認不出來的,而蠱毒的解藥只有兩份,應該給誰呢? 按理說,他絕不應該放走林青釋,樓主費盡心思只為將這個人毫發無傷地抓過來,相較之下,其他二人只是順帶的??墒撬叫睦锊辉敢夥抛吣莻€與幽草年紀相仿的少年人,他隱約覺得,那兩人站在一起宛如眉目生光的璧人,眉目間充滿了朝氣,不是他這樣生在黑暗里的人所能觸及到的。 他雖然別無所求,卻不希望那束光旁邊,還有另一束交相輝映。晚晴緘默著想要推開門,然而,他手指還未動,忽然聽見里面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沙啞而劇烈,仿佛要把肺腑割成片再咳出來一樣。 那一刻,他想起江湖上關于藥醫谷主身體的傳聞,心一緊,霍地破門而入。然而,在腳剛剛踏進門坎的一剎,晚晴忽然全身一寒,頸間涼意陡生,有什么細長而冷冽的東西纏上脖頸,他一抬手,想要撫摸,一動移覺得那東西漸漸收緊,死死地卡在那里,喘息逐漸困難。 燈火搖曳,晚晴看清楚了,那是近乎透明的五根蠶絲,從少年人勁瘦有力的五指間激射而出:“你是誰!” 子珂面色煞白如鬼,單手托著林青釋的肩,仿佛先前正在給他渡氣。白衣醫者手腕上纏著一圈覆眼的白緞帶,眼神渙散,額頭上全是冷汗,面色是一種異樣的潮紅,仿佛指間咳出來的血都跑到了臉上。 林青釋的眼瞳居然是深碧色的,宛如兩顆上品凝碧珠,晚晴心頭一跳,忍不住移開眼。他艱澀地從被勒緊的喉嚨中吐出兩個字。 “你是誰?”少年眼神狠厲,絲毫不為所動:“是我!” 晚晴啞然,掃了一眼站在一旁斟茶的幽草,翠衫女子神色憂慮,將溫熱的清茶塞到林青釋的手中,絲毫沒注意到他和子珂的對峙。晚晴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又覺得這種沒由來的情緒頗為好笑,定下心神,淡淡:“我是來帶你們走的人?!?/br> 子珂立刻欺身上前,迅疾如電地抬手扣住他手腕,覺察到對方毫不反抗,甚至纖細的手腕在燈光下柔弱無骨近乎透明,不禁頗為驚愕:“你不會武功?” 少年人硬朗英氣的五官皺在一起,凝望著晚晴眉間如血的一點丹砂,他知道,這是凝碧樓高層特有的印記,不會超過十人。面前這個不會武功的少年在凝碧樓里身居要職,他深夜來此,到底想做什么? 子珂才不信對方會好心好意地放他們走,可是一時間又參不透晚晴一個全然不會武的人,宛如砧板上的魚rou,為什么全然無畏。他下意識地想要回頭問林青釋,猛地想起來他此刻的狀態,生生地頓住了,頗為警惕地拿住晚晴的脈門:“凝碧樓里有哪一位不會武的?你是追煦小筑的主人!” 晚晴微微一哂,直言不諱:“我是?!狈凑饺丈罹雍喅?,不宜真容見人,況且他日后與這三人完全是殊途難逢,再也不會遇見了。 “你不信也沒關系?!痹谒恼瓶叵?,晚晴艱難地從懷里掏出紙包,窸窸窣窣地抖落出兩顆藥丸在掌心,“這是解開蠱毒的藥丸,只有兩顆?!?/br> “兩顆?”子珂喃喃地重復了一遍,幾乎是剎那間做了取舍,那就給谷主和幽草吧。反正他身為藥人,生來不久就應該死去,在谷主的精心照拂下茍延至今,如今也算是報恩了。這樣的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他旋即更加警惕,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素不相識的敵對勢力。 子珂伸手接過來,只覺得入手寒涼入骨,宛如緊貼著冰,讓他不由得顫了一下。 “我不能勉強你們?!蓖砬绯脵C后退一步,稍稍脫離他的鉗制,清淡的視線從幽草身上掠過,見她也平平地看過來,心頭一跳,“我是追煦小筑的主人,要動手,在你們剛被關進來的時候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如今?!?/br> 子珂沉吟半晌,因為低著頭,晚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覺得滿室將要凝固的沉郁迫得人幾近窒息。晚晴目光在林青釋身上停了片刻,用所學不多的醫學知識發覺出,林青釋眼神迷離渙散,整個人都是虛脫的,似乎狀態很不好。 他心一沉,低聲:“我只能救你們兩個,不能救林谷主?!?/br> 子珂霍地抬頭,目光湛湛如刀鋒,逼視著他:“你說什么?”他神色猙獰起來,猛然發力,抬手卡住少年纖細透明的脖頸,怒道,“不能救谷主?那你來干什么?” 晚晴因為缺氧而雙頰漲紅,劇烈咳嗽著,直到子珂在幽草的示意下,不情不愿地微微松開手,讓一線空氣得以從進入少年人的咽喉。晚晴躬著身子,劇烈地咳嗽著,斷斷續續地說:“樓主為了抓到林谷主,幾乎是布下了天羅地網,他又十分重視,外面針對林谷主的守衛異常嚴格,你們只是無關緊要的人,可以出去,但林谷主不行?!?/br> 子珂蹙眉,恨恨地松手,由于用力過大,藍衣少年一瞬委頓在地。 子珂本來心智樸實稚拙,不擅長這些智計方面的問題,這時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該做什么。他一只手搭在林青釋的肩上,輕輕懸浮著,覺察到身下白色的衣袂似乎輕輕動了一動。 “你醒了?”子珂大喜,頓時拋卻了別的心思,撲上去問。 林青釋手指攏在唇邊微微咳嗽,扯過緞帶覆在眼上,極輕極輕地一點頭,聲音輕飄飄的:“我早就醒了,只是一時沒力氣講話。方才你說的,我都聽到了?!?/br> 仿佛預料到少年此刻正臉色慘白地盯著他,林青釋默然半晌,唇畔沁出一絲涼涼的笑意,說出來的話也是冷淡的:“不必管我,我與何昱之間,必然要有個終結?!?/br> “而這段故事,卻是與你們無關的?!彼?,勸導,“你們走吧?!?/br> 晚晴看著他,并不以對方直呼凝碧樓主的名諱為忤,神色間充滿動容:“林谷主……真的很抱歉,我不能放走你?!彼f的很巧妙,不是“不敢”,而是“不能”。然而,他發現自己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林青釋的神色微微變了一變。 怎么?晚晴微微驚愕,忽然感覺到一陣細微的涼意從后脊滲入,開始只是針尖大,很快便如、擴成碗口,直至襲遍全身。與此同時,他渾身無力地向后倒去,映入眼眸的最后一瞥,是林青釋露出驚色的清朗面容。 白衣谷主摸索著將蠱毒的解藥塞到兩位年輕同伴的口中,扣緊了袖間的渡生,眉目間凝著一彎殺氣四溢的殘月,一字一字冷冷道:“是誰?出來!”服過藥后,幽草和子珂從他兩側雙雙搶出,手中蠶絲激射如劍,穿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