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蘇公子?蘇晏?還要我再喊一遍?”云寒衫聲音幽幽,如同一尾魚擊破浮冰。 蘇玉溫坐在地上,心口有一道不知是疏忽分神還是偽裝出來的劍傷,聞言眼神一動,似乎想要抬眸看一眼沈竹晞,卻只是默默地垂著頭,沒有駁斥。 他是蘇晏!沈竹晞如入冰窖,只覺得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如同風中的旋葉。先前的一切疑問都在此刻有了解答,為什么他會在南離雪山間出現,為什么他會帶自己去見陸棲淮,又為什么要偽裝著不會武功的樣子與史畫頤結伴而行。這一切都是算計好的,是他、是凝碧樓的陰謀! 這個人十惡不赦,殺琴河滿城人、作盡人間壞事,更害他七年前只剩下一縷亡魂! 沈竹晞心頭一動,側眸望了一眼段其束,只見他雙眼死死地盯著蘇晏,仿佛像用眼神盯出一個窟窿來,按劍的手上青筋暴起,卻仿佛思量著什么沒有動手。 是自己先動手,還是讓段公子殺了他復仇? 就在沈竹晞微微遲疑的時刻,他側身,看見史畫頤露出極為驚怖的神情,死死地盯著他身后,駭然地張大嘴:“小……” 那一刻,驚懼和不安壓倒了傷口的劇痛,沈竹晞霍然揮刀而起,反手便直直地貫穿入身后人的胸膛。獻血如注,噗地一下噴濺出來,星星點點落滿了衣襟。他握著刀柄轉了幾下,只覺得滿身都是冷汗,和已經冷去的血混雜在一起,全身都如同在烈火里翻滾過又丟到冰水中,痛不可擋。 蘇晏不知什么時候居然已經站到他身后,幸好璇卿及時提醒了,否則此刻倒下的就是他了。沈竹晞微感慶幸地如是想,身子一晃,幾乎倒下,被史畫頤用力攙扶,伸手想拔出朝雪,一時間卻仿佛被什么東西吸住了,短刀動彈不得。 “二公子!”蘇晏高叫了一聲,說的卻是這個陌生而遙遠的稱呼。他伸手覆在朝雪上,雙手夾住刀刃,滿頭長發披散著抖落而下,狂笑著,“好,你好,你可真好!” 他緊盯著沈竹晞,目光錯愕而失魂,仿佛從來沒想到沈竹晞會回身出手一樣。 奇異的深色血從他的心口往外狂涌,蘇晏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往前進了一步,妖異的雙瞳中定著沈竹晞的倒影,扭曲著映在漆黑的火焰中。他再次笑了笑,拈指抹去了臉上的幻術,露出了本來的臉。 沈竹晞不是第一次看見他的樣子,柳葉雙眉淡如煙云,額帶蜿蜒著如同星綴,如果忽略掉他手上滿沾的血腥,其實有幾分像纖纖文弱的讀書人。然而,沈竹晞從沒見過他如此的模樣,五官仿佛都攢聚在一起,每一寸皮膚都流露出瘋狂的笑意,都燃燒著駭人的火焰,風一般地席卷而來,仿佛那一層含笑的面具被撕去碎裂,露出下面癲狂的模樣。 蘇晏仍舊在大笑著,重復著喃喃:“好,真是好!再好沒有了!”他的聲音悠長而凄厲,如同夜梟扯著嗓子發出連續尖酸的啼鳴。仿佛是傷到了肺葉,他劇烈咳嗽著,忽然大踏步向前,一傾身逼近沈竹晞。 沈竹晞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看他手指微動,以為他要施什么法術,頗為警惕地用力往外一拔短刀,低低地指著他手腕,提防著這個人的其他動作。 然而,蘇晏的手頓在了半空中,一動不動,只是沉沉地看著他,目光中光影交錯,不知道映出來的是什么樣的畫面。那樣的眼神讓沈竹晞無端心頭一跳,聽到他說:“你可真好……”一句話未落下,他忽然突兀地向史畫頤撲過去! 沈竹晞重傷之下,行動難免遲緩,史畫頤和他的道行又差得太遠,毫無抵御之力地被卡住了咽喉。蘇晏的手指猛地收緊,整個人仿佛鎮定下來,也仿佛感覺不到流血的無力和疼痛,冷冷地睥睨著史畫頤在手底下掙扎,因為缺氧而臉憋得青紫:“你也好啊,好手段,裝得可真像那么回……” 最后一個“事”字忽然被卡在了咽喉中! 朝雪和雨隔一前一后封殺而至,沈竹晞竭盡全力地迅疾使出一刀制住他后,終于力竭歪倒在一旁,然而,正當他身在半空搖搖欲墜的時候,忽然被一個人死死地抓住了,他回身看去,蘇晏踉蹌著腳步往旁邊躥,仿佛想要逃跑,又重重地拉扯著他的衣襟。 沈竹晞皺眉,他已是強弩之末,被蘇晏粗魯蠻橫地拖著在地上前行了四五米,衣袂上沾滿了血色。蘇晏跌跌撞撞地試圖奔跑,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都傷到這種程度了,居然還想著逃跑?蘇晏能逃到哪里去? 蘇晏秀氣的臉上血痕縱橫,如同山魈鬼魅,猙獰駭人,他瞪著沈竹晞,每一次拖曳,都如同給予對方的傷口重重一擊。沈竹晞倒抽一口涼氣,手指劇烈震顫,只覺得眼前漸漸漆黑如墨,幾乎拿捏不住朝雪,心中的不安如潮水一般泉涌上來——段其束為什么還不動手?他沒有受傷,解決云寒衫應該能速戰速決,為什么還不出手殺死蘇晏? 沈竹晞思緒昏昏沉沉,隱約感覺到而后有風微動,瞬息之間就是勁風大作,他眼神閃過一絲決然,驀地握刀在手腕上重重一劃,雖然身體因為劇痛已經麻木,卻仍舊神智陡然一清。 冷冷的目光投射在他的手腕上,眼神明明是沒有實質的,沈竹晞卻隱約覺得自己的手腕重如千鈞。他同樣不避不閃地抬頭瞪視著蘇晏,看到對方那種殺氣四溢的冷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蘇晏毫無預兆地停了手,沈竹晞跌倒在地,及時地用朝雪支撐住了身體。他抬頭看去,忽而瞳孔一縮,蘇晏整張臉都扭曲在一起,唯有雙瞳明澈鋒利如故,而此時,這雙眼瞳正倒映著他背后的情景,隱約有寒光如電,撲射在自己面前,沈竹晞悚然一驚,意識到了蘇晏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他不是想跑,而是想拉自己同歸于盡! 冰涼的勁風已經侵襲到了頸間后背,那些地上的尸體,伶人、士兵不知何時已經悄然站立,有的甚至沒有頭顱,裹挾著勁風直撲過來!云寒衫輕飄飄如紙鳶一般飛起,無聲地念動咒術,沈竹晞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整座石屋的輪廓已經蕩然無存,屋外傳來踏踏踏的腳步聲,這個詭異而靜默的村莊里的所有村民,如今也在被cao控著攻擊而來! 段其束和史畫頤各自陷入苦戰,幾次想欺身上前切斷云寒衫的咒術,卻總是被周圍那些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纏住,不得脫身。沈竹晞回頭的那一個瞬間,赫然有四只尸體的手臂,夾著尖利的芒刺,從后心、頸間、腰部、雙膝直刺而入!如同鎖住筋脈的釘子,試圖將他徹底釘死在那里! 沈竹晞緘默地握緊了朝雪,已來不及回身再動,然而就在此時,他忽然被人重重地抓住手腕,恰好卡在先前割刀的地方,劇痛讓他一瞬間放棄了抵抗,被遠遠地抬起拋了出去!他四肢癱軟在地,震驚地回頭看,只看見那個杏衣公子十指翻飛,身體流出來的所有鮮血都在空氣中凝結住,如同流星散向四方! 一時間,重傷之人爆發出的極強力量將云寒衫震懾住了,如同利刃切斷了咒語,她唇角瘋狂地沁出鮮血,眼底卻涌現出深不見底的笑:“蘇晏,你已經重傷瀕死,若不及時救治,還能支撐多久?” 她停下來不再念咒,那些尸體和村民便不再攻擊,無數雙眼睛定在場中的這幾個人身上,史畫頤終于得了余裕,沖過來將他扶住,摸了一把沈竹晞的脈象,微弱而不停地震蕩,她心下一驚,臉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驚亂惶恐之色,段其束繞到另一邊夾起沈竹晞,不動聲色地察看了他全身的傷勢,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擷霜君居然傷得如此嚴重,全憑一口氣吊著才沒倒下去。 他一邊傳音吩咐史畫頤不要慌亂,等會伺機離去,一邊冷冷地打量著蘇晏,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蘇晏傷得很重,與云寒衫對峙著,不知道在做什么。這是起了內訌?段其束微微冷笑,覺察到背上另一把封入劍鞘的長劍微微躍動,如同訴說著飲血的渴望。 史畫頤握緊了手,小心翼翼地半抱著沈竹晞,避免碰到他的傷口。少年呼吸急促而斷續,溫熱地一聲聲打在她的臉頰上,夾雜著刺鼻的血腥氣,雖然重傷頹靡,他的背脊卻挺得筆直,宛如手中鋒利的朝雪刀。 史畫頤靜靜地注視著他,忽然覺得充滿了力量,在沈竹晞微養了一刻力氣,突兀動作的時候,她也同時拔劍而起,與周圍那些再度逼近的人乒乒乓乓地交戰起來。 正文 第138章 荒草盈叢棘其十 后來,史畫頤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如何殺出重圍的,疲乏和寒意如同巨網兜頭籠罩而下,那些殺戮和鮮血化作蛛絲團團糾纏著,緊緊束縛住她,幾近窒息。在她殘余的微弱感知中,一切都是亙古的黑黢黢,隱約有劍光如同閃電霹靂削開亙古。 昏昏沉沉中,她如同一具僵硬的尸骸,急速劈殺,動作卻越來越遲緩,那些奇怪的不知是人是鬼的村民一擁而上,手里寒光閃閃,就要將她斬殺,忽然有一只手將強弩之末的她拉起來,用堅實的臂膀環住她,史畫頤筋疲力盡,頹然癱倒在他身上,漸漸模糊的視線中看到沈竹晞長長扇動的鴉羽眼睫。 那一刻,她忍不住舒了一口氣,放心地在他懷里失去了知覺。 后來在顛簸中,史畫頤數次感覺到她在一個人背上不斷往前,對方瘦削的肩骨硌著她柔軟的臉頰,她再一次沉沉睡去,聽到四野里有些微的兵刀聲劃破死寂,一聲一聲在耳畔回響。 她沉入了夢里,夢境長風浩蕩,山川寥落,她獨自一個人走了許久,試圖去追前面青衣獵獵的背影。 鼓蕩的長風吹起她的衣衫鬢發,模糊了遠望的視線,雖然只是針尖大小的模糊背影,仿佛天際展翼飛速掠過的青鶴,她卻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小曇,她這些年來一直在追的人,她將這個人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甚至每一寸骨血都深深刻入了心底最深處,打下了余生不可磨滅的烙印。 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動心的? 是那年十里紅蓮夜的燈下初見,還是在無數眾口相傳的故事里,亦或是在盛夏滿池的碧荷并蒂蓮前? 史畫頤在夢里茫然逡巡,腳下的步子越來越慢,很快就再也望不到小曇的身影。不知為何,夢里她雖然一身輕松、毫發無傷,氣力卻流失得很快,她再也沒有精力抬足去追,頹然坐倒在空蕩蕩的地面上喘息著。 她怔怔地坐了許久,忽而有淚盈睫——這不是第一次了,小曇對于她來說,似乎永遠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垂髫之年,她不曾追上那個心向遠方、意氣風發的少年,后來她也不曾追上那個在奪朱之戰里行俠仗義、除靈殲魔的少年英豪,到如今,隔了七年的悠長光陰未見,她更是早已被遺失在那個少年背后的無垠荒野中。 四顧茫茫,史畫頤無端地想起曾發生的一件小事—— 那時距離奪朱之戰的爆發還有很久,只是平安年歲里普普通通的一個時間節點,她卻頗為意外——向來對她頗為嚴厲的大哥忽然神色和藹起來,談吐也漸趨斯文,她頗為不適應,幾次想要借故問問到底怎么了,出于對大哥一貫的敬畏,還是咽下了問話。 后來某一日,她在家苑里嬉戲時闖了禍,踩斷了園里的金盞花枝,甚至將根挖出來扔進了喂養金絲雀的食槽里。金盞花枝是來自漠北的奇異花朵,高寸許,開花大若碗口,盈盈如蠟,馥郁香氣繞身經年而不散。她本來也沒有多想,可是晚上卻被父親拎到祠堂罰跪,父親身為宰輔多年,早已處變不驚,此時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陰沉冷酷,背著手,犀利地訓斥,勒令她跪了一整個日夜, 她年紀小,又沒有進水用食,早已經渾身僵硬,氣息微弱,一開始尚覺得膝蓋著地處是如針扎般的刺痛,后來已經麻木了,全身直挺挺地,只靠著一股氣撐著。她心中委屈極了,不肯服輸,也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如此生氣。 到了第二日入夜時分,父親消了氣,將小小的她橫抱而起,先是喂了她一些點心,等到她臉上的蒼白轉為紅潤,氣息也健康平穩許多時,終于嘆息著解釋了原因——父親說,那是來自漠北凝碧樓的禮物,天下只有九株,是要溫養好后進宮呈給文軒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