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我又擔憂他做什么?沈竹晞微微苦笑著搖頭,他將滿腔真心付與一個人,到頭來不過是對方眼中的一個替代的影子。假的,這也是假的!什么刀劍輝映、棠棣情深,什么數次舍身相救,都是假的! 他忽然禁不住地恐慌起來,覺得從七年后醒來,他所遇到的人,所經歷的事,所交付的情意,全都是一場空空蕩蕩的荒蕪。那道聲音再一次開口,冷冷質問:“擷霜君,你是不是在想,云袖曾在殷府的遺址舍身相救陸棲淮?所以她不會再動手?” 后面的話一字一字,如同毒刺扎進心底:“云袖是什么人?說到底,她是個戲子!戲子無情,戲子無義!” “云家的第一信條是‘留存’,云袖作為云氏宗主,為了家族,什么樣的事情做不出來!” “走出琴河她就恢復記憶了,你以為,不凈之城的動蕩是一場偶然嗎?” “在你們抵達敦與神像的前一日夜晚,云袖通過冰湖,試圖溝通金夜寒,卻引發了不凈之城小小的動亂,被陸棲淮和殷景吾無意間聯袂阻止了,后一日的雪崩也是她做了手腳——擷霜君,你不記得了,那一晚陸棲淮陪你去看星星,在你睡下后,獨自去了冰湖?!?/br> “不說這個了——你知道你醒來第一次下山時,遇見那個被追殺的少年人是誰?那是郴河云氏的死士。在奪朱之戰結束的前不久,云袖自知戰亂只是暫時消弭,于是定下了這個計劃——” “玉匣里放著一張記載所有計劃始末的紙卷,在奪朱之戰終結后,云袖在夔川正乙樓,帶著你的返魂木,演出了最后一場,而后遭到了反噬——你別問那是什么的反噬,總之她沒能在那時接下蘇晏的攻擊,林青釋只能臨時更改計劃,讓紀長淵將錯就錯地給她種下青蘿拂,這就是七年后一切因果的開始?!?/br> “不得不提一句,你之前的行程,可以說是云袖一手策劃的……” 沈竹晞執拗地捂住耳朵,不愿意再聽后面的字句,他面沉如水,露出的表情哀傷而破碎,連同內心的每一處仿佛都碎成了沙子。阿袖另有所圖,陸瀾一直以一種冷然的姿態束手旁觀,林青釋在暗中謀劃,只有他,順著既定好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為之喜,為之悲,那一刻,暗中窺伺著的獵手,是否因為獵物如此愚蠢遲鈍而恥笑? 不能想了,不能再想了……他簡直活得像個笑話。 然而,那個人仿佛覺察到他內心的動搖,毫不猶豫地再次補上一刀:“由始至終從來沒算計過你的只有殷景吾一個人,可是他快要死了,而你救不了他?!?/br> 沉郁的聲音如同一只巨手,瞬間將他散開的思緒聚攏揉捏在一起,沈竹晞定了定神,覺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臆里迸出來的:“他在哪里?你們把他怎么樣了?” 殷慈是平逢山神官,當世術法最頂尖的人,無論面對何等險境,他至少能全身而退。除非凝碧樓用了什么鬼蜮伎倆,設下層層陷阱引他入彀。 沈竹晞心一沉,殷慈的身份倘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將是滿朝、甚至整個中州的動蕩。況且他在平逢山上清修多年,牽掛寥寥,若說真有什么能讓他踏進局中的……要么是當年和家族覆滅有關的真相,要么和林谷主有關。 沈竹晞將紛揚的雜念壓下,不動聲色,試圖套出話來:“誰會相信?殷慈是什么樣的人,怎么會被你們輕易捉到?” 他道:“況且平逢山的神官是帝王之師,你們敢動他,就不怕中州人心向背、口誅筆伐?” “你倒是聰明”,那個人聲音鋒利,卻又飄渺得如露如電,“平逢山的神官當然不能殺,如果——他是反賊呢?” “什么?”沈竹晞心念如電轉,失聲驚呼,心底升騰起凜凜寒意。 他想起來,先前凝碧樓是怎樣cao控著整個中州的輿論風向,寥寥數語,將陸瀾放置在全天下的刀尖上。雖然他知道凝碧樓別有所圖,甚至禍國蠱民,但在中州大多數人的心中,凝碧樓恩威并施,執牛耳多年,周濟百姓,不啻再生父母。 ——而這大多數人,你一言他一語流傳開來,便是閑言如刃,刀刀見骨。 沈竹晞想到在那戶山人家,所聽到的關于陸棲淮的言論,心中如同有一口煮黃連的鍋豁然迸濺炸開,分不清是碎片刺心更痛些,還是黃連流淌更為苦澀,再開口時,聲音沙?。骸澳銈兊降鬃隽耸裁??” 那人在暗中欣賞著少年難得的失態,仿佛知道沈竹晞不會輕舉妄動,不會陣法的他也沒有十足把握將自己找出來。那人續道:“殷景吾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心神震蕩,被我們趁虛而入,關押到了休與白塔之下?!?/br> 沈竹晞默然,這是最壞的結果——凝碧樓的人已經得知殷慈的另一重身份,不知道他們要根據這個做什么。凝碧樓到底是站在中州這邊,還是隱族那邊,抑或是自成一方勢力? “為什么是休與白塔的下面?”旁邊,許久不言不語的史畫頤忽然開口,問出沈竹晞心中的問題。 那人愣了一愣,哂然:“因為下面是不凈之城的入口??!” “不凈之城里居住著隱族的十萬亡靈軍隊”,說著,頗為突兀地轉換話題,“你知道隱族人為何在國壽之前不入侵嗎?為何在進攻過南離殷府之后就偃旗息鼓了?” “因為那個八年之期?”沈竹晞試探性地問道。 “當然不!因為你和陸棲淮遇上的,根本不是真正的隱族人!那是雪鴻組織的人!”話語洞徹如劍,“雪鴻在數百年前成立,以對付不凈之城的亡靈為第一目標,滄海輪轉,分分合合,而他們一意孤行地守護住不凈之城?!?/br> “不凈之城在萬丈地底,而傳聞中的無底海在天上遙遙相對?!闭Z調幽幽一轉,“反正你也是要死在這里的,不如讓你死個明白?!?/br> 沈竹晞默了一默,雪鴻組織是中州最可怕的殺手組織,存在了幾百年,傳聞中早已消亡湮滅。他無法從已知的信息中判斷出這個人說話的真假,只是,毒刺已經在心底種下,他忽然覺得無法面對自己的過去,當初他一心天真,為了所謂的行俠仗義護送云袖南下,卻一腳踏入了重重的煙云迷霧。 如今,過去是茫然一片,未來更是渺不可知,就連他現在站在這里,也不知道此刻到底要做什么,有何所求。 “那隱族人什么時候進攻?”他隱約覺得心神俱??沙聊季?,也只問了這一句話。 “你還不明白?”那人驀地一聲冷笑,“沒有隱族人了?!?/br> “隱族入侵只是別有用心者捏造出來的一個假象,隱族人在七年前就已經被全滅了!隱族人不會再進攻,永遠也不會進攻了!” 沈竹晞驚駭欲絕,回想起云袖和紀長淵提起隱族入侵時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下隱約有了動搖。饒是如此,對方說的委實荒謬絕倫,讓他一時間無法接受。死寂沉沉中,他忽然聽到背后的史畫頤澀聲問:“你有什么證據嗎?若是沒有隱族入侵,豈不是山河太平了?我們還要忙碌什么?” 史畫頤緘默地提劍而立,側眸望了沈竹晞一眼,看他神色仲怔,魂不守舍,忽然覺得一顆心也被揉捏著不安起來。她用余光掃去,蘇玉溫靜立在身后的暗影里,眉目微垂,很是謙和溫順的樣子,然而,不知為何,看了他一眼,史畫頤心頭忽然無端一跳。 蘇公子先前自稱是小曇的好友,為何小曇卻對他如此冷漠呢?初見時拔刀試探,方才更是要舍棄他,小曇這人重情重義,絕不會對朋友作出什么不好的事情。電光火石之間,史畫頤心中陡然躍出一個可怖的想法,莫非,蘇公子先前根本不認識小曇?或者他是小曇從前的好友,但是小曇不記得了? 史畫頤滿心期盼是后一種,隱約覺得,前一種會引發十分可怖的后果。她定了定神,聽那人再度開口:“當然不是,我只是說沒有活著的隱族人——在南離古寺的落幕之戰中,所有的隱族戰士都化作冥靈遁入了不凈之城,這些冥靈奢望著有一日君臨天下,重返人間?!?/br> 先前這聲音一直虛無縹緲,這時卻帶著強烈的情緒,她一下子聽出來,那是個女子的聲音。 等等,女子? 史畫頤晃蕩著腳尖,無意中往下一瞥,看見撤除了琉璃鏡的下方,二十多個人死氣沉沉地站在那里是先前那些伶人和士兵。假云袖將他們掠走帶到此地,莫非,說話的就是假云袖?那她所用的,是否就是鏡術? 女子聲音里蘊含著憤怒,冷冷:“在許久之前,為了鎮壓不凈之城的亡靈,休與白塔的建造者,四個家族,要分別派出直系后代去守衛不凈之城,近來這件事已經蕭疏荒廢。你去過琴河,看過燃犀之陣,那你知道不凈之城的城門是什么樣子的嗎?” “什么樣子的?”沈竹晞麻木地動了動嘴,茫然道。 “是一片日夜運轉不休的燃犀之陣——燃犀之術原本出自三無閣,后來四大家族選出來的守護者都要學習這個,他們四人長居在休與白塔的地下,數十年如一日地施法、入定,用燃犀之術鎮壓住里面的亡靈?!?/br> “這都可以?”沈竹晞滿臉愕然,“燃犀之術只能制造幻象吧?” “不錯,就是制造幻象?!边青旯枪澴黜懙穆曇?,似乎講話的人卡緊了手指節,“休與白塔地下的數千丈,全都是燃燒的犀角,我們四個人鎮守在其中,給不凈之城的亡靈編織幻境,讓他們耽溺其中,不能逃脫?!?/br> “你們?”沈竹晞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字詞,再次默了一默。 難道這個假云袖,也是四大家族里的人?京城周氏、郴河云氏、蘭畹紀氏、涿光孟氏,從開國起就留存的四大家族,盛衰榮辱千百載,到今日只有云氏一家尚存,“留存”信條名至實歸。只是,他也算是周家的唯一傳人,為什么從未聽說過這樣駭人聽聞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