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
“那個人?”主婦嗓音尖利,問了一句。 “那個總給我們送錢糧的凝碧樓,前些日子來一家一家說的,說是最近出了個黑衣殺人魔頭,叫,叫……”他支吾了許久,想那個名字,忽而一拍大腿,“不錯,是叫陸棲淮!肯定就是他!” “一個惡人,名字還文縐縐的干啥子?”農婦嘀嘀咕咕,神色恐慌,立刻被身邊的丈夫捂住了醉。丈夫警惕地四處看看,氣道:“老婆子,你可別亂講話!” 他接口:“傳聞中,那陸棲淮殺人不眨眼,長得跟平常人不同,指不定你說他壞話,他就在背后看著你哩!你小心——”他做了個殺頭的手勢。 那農婦一唬,再也不敢講話,沉默地收拾碗筷,丈夫在一旁提拉拾掇著草藥,準備今日趕四十里山路到集市上去賣。他們都沒有講話,只有窗外些微的鳥鳴聲傳來,沖破室內沉寂凝肅的氣氛。 沈竹晞沒想到在這里也能聽到陸棲淮的名字,他埋身在松軟的稻草堆中,內心說不清是什么滋味。這些黔首百姓最是無知無畏,也最易傳播蜚短流長,閑言如刃,刀刀見骨,凝碧樓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簡簡單單地這么一說,陸瀾就會站到整個中州的對立面前。 他手指扣著朝雪,幾度忍不住要跳出來同他們理論,卻還是忍住了。就算是制住了這一兩個有什么用?他只有一個人一把刀,難道就能藉此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嗎?況且,汝塵小鎮之事真相撲朔迷離,云袖和陸瀾對此都諱莫如深,好好的一座鎮子為何會死寂沉沉,為何會在冰天雪地中猝然起火,一切都無法通過他已了解到的事實來解釋。 還有陸瀾,他現在不似先前那么憤怒,想起這個名字,卻是一種復雜而茫然的心緒,不知道對方所圖為何,亦不知道他將何往。沈竹晞微微喟嘆著出神,忽然聽見外面發出一聲奇異的悶哼,他一驚,猛地抓起朝雪探身而起,看到一幕頗為驚駭的景象—— 那是一對如玉樹瓊花的年輕男女,顯然不是山野中人,不知為何來到這里,那女子點足掠上前,卡住農婦的胳膊一捏,忽然眉頭緊皺,轉向旁邊人:“她也是?!?/br> “只能殺了他們了,有勞?!迸赃叺男右鹿勇曇羟宄?,略一伸手示意,沈竹晞隱約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他來不及多想,那女子已經毫不遲疑地抬劍,輕叱一聲,狠厲地橫劈而下! “你做什么?”眼看著情勢危急,沈竹晞躍出來,修長的手指用力一夾,壓住那一柄短劍,在指尖寸寸碎裂。他微微冷笑,揚指將碎片揮灑而去,深深釘在墻中,“廢銅爛鐵!” 他握著朝雪,一步踏上去,目光移到那個如同丟了魂魄怔怔注視著她的女子身上時,忽然面色陡變,驚駭失聲:“怎么會是你?” 正文 第130章 荒草盈叢棘其二 “璇卿,你怎么會在這里,又怎么會……”他想補充“這樣子殺人”,卻緘默不語,注視著面前這個握著劍的女子,她眉目明麗如往常,不過近十日的分別,眼里卻多了些看不到底的東西。 她怎么了?為什么要殺害這些無辜的村民,而且還是這樣毫不猶豫地揮劍?沈竹晞定定地注視著她,覺得眼前的人十分陌生,在史畫頤忍不住走過來雙臂微張的時候,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唰地一聲,朝雪刀定在她咽喉上,沈竹晞咬著牙,一字一句:“你是誰,為什么要冒充璇卿?她不會做這種事!” 對面的女子僵住了,剪水雙瞳定在他身上,一動不動,眼神里錯愕、不解、痛楚兼而有之,她迫切地開口想要解釋,卻被朝雪銳利的刀鋒逼了回去。沈竹晞凝望著她,眼神越來越冷,握到的手也越來越緊,他驀地一聲冷笑:“還不肯說?” 眼看著刀鋒就要遞出,忽然旁邊伸出一只手壓住了,那只手柔弱無力,是個書生文士的手,虛放在刀刃上,幸而沈竹晞及時收住了手,才避免讓那人五指齊斷。他大皺眉頭,冷冷地掃過去,質問:“你是誰?做什么?” “小曇?!本驮谶@時,史畫頤向后微微退出,終于不再處于朝雪的籠罩之下,能夠開口講話。眼看著沈竹晞的神情從懵懂震驚變為憤駭欲絕,她心一沉,慌忙舉起雙手:“停停停,你聽我解釋!這些人都該死!” 沈竹晞冷冷地注視著她,小曇這個稱呼確實只有璇卿本人才知道,難道,這其中另有什么隱情嗎?他撤了刀,并指仍舊遙遙地對著她,冷喝:“快講!” 史畫頤怔怔地看著他,從來沒見過少年心性的二公子露出如此冰冷駭人的表情,宛如利刃,一下一下地扎在心里,她心底一陣委屈翻涌,忍不住抬高聲音,大聲:“這些人都感染了劇毒,再不殺他們,就要變成兇尸!這不是我的錯!” 說到最后一句,她聲音竟儼然帶著哭腔,這些日子東奔西走尋找的人就站在面前,卻用如此冷淡的神態對著他,重逢的喜悅一下子被沖垮了,她茫茫然站在那里,許久才想起來一指旁邊的杏衣公子:“小曇,你若不信我,蘇公子可以作證,我說的每一句都是親眼所見?!?/br> 沈竹晞聽她滔滔不絕地講完這幾句,神色已微微緩和,心頭卻疑竇叢生,他將目光移到蘇玉溫身上。奇怪,這人明明是一張陌生的臉,怎么好像卻在那里見過?對方的目光讓他有種奇特的不舒服,好像自從他出現起就一直定在他身上。 蘇玉溫輕咳了一聲,聲音沙啞,如同風揚細沙,史畫頤一聽,頓時大吃一驚,愕然道:“蘇公子,你的聲音怎么回事?先前不還好好的,清亮如許,怎么忽然變成了這樣?” 蘇玉溫眉頭緊蹙,手指卡著喉嚨,來回揉捏幾次,又劇烈咳嗽幾番,再開口時,說出來的聲音仍是沙啞的,不由得有些惶急:“咳,或許是剛剛那種毒散在了空氣中,有些進入了嗓子里?!彼f話間,已逐漸平靜下來,又是一個神態文雅從容的公子。 沈竹晞不知道這個人是什么來頭,對他仍舊充滿疑心,順手點了那一對農人的xue道,把人扔在床上,一邊面色肅然地拉史畫頤坐下,詢問:“璇卿,還有你旁邊這個,你們這些日子去了哪里?” 史畫頤輕咳一聲,抓起鬢角的一枝步搖,在木桌上刻下了涉山的幾處大方位:“是這樣的,那一日你半夜從客棧中離去——” 蘇玉溫忽然截斷她的話,微微揚手:“史姑娘,講重點?!?/br> 史畫頤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對,話說我和蘇公子在涉山中找了你三日,然后在一間酒樓內遇到假扮云袖的那個人,她被帶去參與國壽演出,而后在路上,他們一行遇襲,我去相救,那個假云袖可真厲害!” 她頓了頓,心有余悸:“幸好我及時遇見了段其束師兄,否則怕是要死在她手下。奇怪,她一個假冒的,怎么也會鏡術,難道也是云家的人?” 沈竹晞一拍桌子,神色激動:“你見到段其束了?”他一瞬又沉默下去,敲打著桌面,“那個人不會是云家的人啊,我見過阿袖,阿袖說她不知道那個假冒者的身份?!?/br> 史畫頤默然:“小曇,會不會是她騙了你?我是說,如果假云袖真的是云家埋下的暗棋,她不會對你明言、暴露謀劃的?!?/br> 沈竹晞本想默然否認,忽然想起陸瀾的事,頹然嘆了口氣:“也許吧,誰能說得準?!?/br> 史畫頤驚訝于他這種奇怪的語調,一時間驚愕地瞪圓了眼,過了好久,才記得繼續往下說:“師兄救下我之后就走了,那個假云袖也把一行進京演出的人馬都帶走了,蘇公子說他有一種方法能追蹤到假云袖的下落,于是我就帶著他前往……” 一個轉折間,思緒將這數日來的奇詭兇險一掠而過。 蘇玉溫堅持不肯說明他到底用的是什么法子,史畫頤也不方便窮追不舍地再問,料想他為人可靠、又不懂武功,應當不會做什么壞事,于是她打定主意,隨著蘇玉溫一路追下。假云袖似乎是料到有人追蹤,在涉山里三進三出刻意兜圈子,他們幾次跟丟,最后不得不在山麓的一戶獵民家中借宿。 那只是個普通的獵戶,家中掛著箭鏃和獸皮,炕上焐著新殺的瘦rou,他們借住的那一晚,這里卻發生了甚為可怕的事! 夜晚,一室黑沉沉的靜默中,史畫頤和衣而臥在床沿,睜著雙眼,并不曾入眠。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眼前忽然一暗,窗前的竹簾居然無風自動!她心下一凜,立刻披衣起身,握緊了枕邊的短劍,扶著墻無聲無息地在黑暗中往前挪。 吧嗒,極其輕微的一聲,她打開了鎖門的搭扣,潛到隔壁,想要叫醒蘇玉溫,然而,她連喊了幾聲,皆無人應答,似乎那人竟不在房間內!史畫頤遲疑一刻,感覺到后脊森冷,似乎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這種如墨的沉黑讓她恐慌,她忍不住抬手慢慢摸索上燭臺,準備點燃。 火焰在她指尖躍動了一剎,忽而被人抬手打滅!黑暗中,有一股駭人的勁風撲面而來,裹挾著攫取口鼻的每一絲感知,她近乎窒息著后仰,想也不想地拔出短劍,提氣急斬!黑暗中,劍刃仿佛一下子刺在了什么黏膩的表面上,一時間竟被黏住無法拔出。 史畫頤驚慌失措,奮力握住劍柄往外拔,然而,還是慢了一拍,黑暗中,有一只手高高舉起,對著她仰起的臉狠狠拍下!她拔不出劍,下意識地抬臂去擋,左手迅速扯開衣衫一抖,哧啦將那只落下的手兜住,對方蠻力驚人,卻不像是習過武的,史畫頤竭力周旋著,終于覓到一處空隙,雙手一格,將那只手向旁折斷。 那只手一軟弱下去,劍刃上的吸力頓時沒有了,史畫頤握著劍柄,微微松了口氣,然而,還沒等那口氣落下去,她忽然驚怖地睜圓了眼,那個人忽然再度高高舉起另一支膀臂,看隱約的黑影,手上握著一根尖利的芒刺,急如閃電地向她刺過來! 史畫頤點足疾退,沒退兩步,后背已經抵上冰冷的墻壁。她咬著牙,抬劍抹黑一抹,將芒刺的尖端削去一截,錚然滾落在腳邊,然而,那剩下的大半段,卻已經刺到胸口! 就在史畫頤揮劍回救,準備拼著受傷的風險,去削斷那只手時,那整塊巨大的黑影忽而僵凝在半空中——是的,是被定住了,一動不動,忽而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芒刺撲通一聲,從黑影張開的五指間滑落。 史畫頤手中短劍收束不及,眼看著黑影后面還有東西在動,于是正正地扎了下去。那人慌忙閃避,身形卻甚為笨拙,史畫頤還是清晰地聽到劍尖刺入皮rou的聲音。 那人一聲悶哼:“史姑娘,是我?” “蘇公子!”史畫頤又驚又喜,甚是后怕,慌忙撤劍將他扯過來,胡亂抹了一把對方的肩頭,摸到滿手的溫熱,惶恐道,“對不住,我以為你與那幫歹人是一伙的,我……” 蘇玉溫在黑暗中輪廓一動,似乎向她擺了擺手:“無妨,我夜半睡不著出去走走,誰料回來卻看到這樣?!?/br> 史畫頤趕忙接著問:“后來呢?你使了什么巧計?他怎么突然倒下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