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陸棲淮”端回茶盅,一挑眉:“你也不問問我這是什么?” “反正你總不會害我就是了?!鄙蛑駮劦?,勉力平定著胸中翻滾不定的氣息,“現在可以睡了吧?真困?!?/br> “陸棲淮”點頭,抬眼注視著他俯身吹熄蠟燭,同時闔上窗欞,隔絕外面的夜風。然而,就在少年將要直起腰板的那一刻,清光如電掠過,朝雪霍地抬起,唰地直指他咽喉。 “說!你是誰?”劍尖點在他側頸下三寸處,微微用力,沈竹晞冷笑連連。他記得陸瀾講過,人身幻術之類的陣眼便是在這里,他還記得陸瀾這里有白瓷紋樣,面前這個人卻并沒有。 ——他模仿得很像,然而終歸是百密一疏。 對面人并沒有講話,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不論法術道行有多高的人,施幻術中一旦被按住側頸,神通不啻廢了大半。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容貌的改變,生怕一開口,被破除偽裝的聲音會暴露自己的真正面目。 沈竹晞顯然也意識到這點,用力往前遞出刀刃,咬牙切齒:“快說!你把陸瀾弄到哪里去了!”他橫眉冷對,一瞬間聲音里溢滿了殺氣,令人不寒而栗。 對面人一震,幾乎被他這種陡然閃現的氣勢逼迫得無法呼吸。心一怯,他遲疑著開口:“我,我……” 正文 第91章 相尋人間仄其三 “你將他的外貌言行模仿得如此像,你一定最近見過他!”沈竹晞厲聲呵斥,“你是誰!為什么冒充他!” 少年的眼神凝滿了憤怒,握著刀的手也劇烈的顫抖,一個不穩,似乎就能把手底下纖細的脖頸斬斷。然而,對面人還是一動不動,黑黢黢的眼瞳定定地盯著他。 沈竹晞看著這張屬于陸棲淮的臉上擺出如此令人厭憎的神情,終于忍不住,唰地閉著眼,咬牙便是一巴掌打在對方臉上! 他下手極重,那人心震膽駭,捂著臉踉蹌倒在墻上,那個幻術便再也支撐不住,開始飛快地崩潰坍塌。那一刻,仿佛面具被一點一點地揭開,幻術凝成的陸棲淮的那張容顏寸寸破碎了,如同灰燼從臉上簌簌而落。 “怎么是你?”沈竹晞驚駭道,身上狂暴的怒氣居然在一瞬間微微收斂了些,看著恍然褪去幻術之后,露出的那張臉。 面前的年輕男子眉眼淡如煙,整個人在黑暗中如同縈繞的薄霧,飄飄裊裊,隨時都會消散不見。沈竹晞只看了一眼,便認出了,這是在南離雪山上救了他,而后又將他推下山的人! “你是?”他微微偏開刀刃,朝雪卻仍舊分寸不離對方要害,警惕地打量著對面人,審問,“你是凝碧樓的?為什么要冒充陸棲淮?” 此時,窗外黯沉沉的,沒有一絲光投進來,漆黑的墨色已經停滯到幾近凝固的地步。借著朝雪微弱的反光,沈竹晞看見那人眼神一閃,嘶啞著聲音開口:“你真的想見到陸棲淮?” 他的聲音嘶嘶如風揚細沙,根本不似人語,一頓,又重復著問了一遍:“你確定你要見陸棲淮嗎?” 沈竹晞大喜過望,全然沒注意到他講話似有深意,忙不迭地點頭:“當然?!彼蚝蟪妨说?,看那一身無法辨明色澤的淺淡衣衫撞開窗戶掠出去,便緊隨其后,攬袂掠下。 這里只是二樓,他的恐高并沒有在此處發作,然而,出去時,卻另有一件原因讓他遲疑著微微停下腳步——璇卿還在后院中沉睡,那人敵友莫辨,他這一去不知要多久,倘若是敵人調虎離山的話……沈竹晞心念電轉,一咬牙,不管了,先找到陸瀾要緊! 他踏足在一天岑寂中,忽而怔住了。外面是悠悠洛水,夜間的冷風中,濕氣彌漫,水生錚淙。水汽仿佛一匹一匹的白色紗緞一樣從湖面上升騰而起,搖曳著飄向黑沉沉的天空。 那一瞬,沈竹晞居然覺得,自己在湖面上浮動的霧氣中,看到一條流動著的虛無縹緲的銀河。 先前的那個人在銀河中央棲身,回頭看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人的眼瞳居然妖異得漆黑如夜。他手里緩緩扇動著一把鐵骨折扇,扇面上踏雪尋梅的美人身影若隱若現,明明是如此空靈的場景,他卻只覺得難以言說的詭秘,仿佛黑暗中冷冷窺伺的蛇眼。 沈竹晞警惕地遠望,拔刀而起:“別故弄玄虛,快帶我去見陸瀾!”他劈手折斷一竿水邊的蘆葦,踏在足下,借力在河面上飄飄蕩蕩,以免御刀飛行耗費氣力。 然而,詭異的是,無論他在水上踏行得或快或慢,那個人卻仿佛風一樣地移動著,始終與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而周圍那團云霧將他罩在里面,仿佛天然的屏障,阻擋住沈竹晞打量觀察的視線。 沈竹晞一心記掛著陸瀾,在三番五次不曾走近他后,終于被惹火了,厲叱:“會一點幻陣了不起么!”他手腕一橫,拭刃疾揮,朝雪的冷光陡然暴漲,脫手而出,只聽得空中一聲悶哼,那個人頸間鮮血噴涌而出,向后仰倒。 他并沒有聽到撲通落水的聲音,那一團云霧被血色染紅,居然聚攏過來托住了對方!幻陣已被破除,沈竹晞點足而上,驚愕地發現那并不是霧氣,而是一團細小的白蝶,緊緊跟隨在對方左右。 “呵”,那人抹去頸間的血痕,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從鼻腔里發出一聲嗤笑。 沈竹晞知道他不敢再造次,冷凝著臉色持刀緊隨在后面,踏波順著洛水綿延而下。今夜風蕭蕭水泠泠,兩岸漸次并肩的小樓廊下掛著連串的珠箔燈,明亮而如星,遠遠望去,如同長錦緞上綿延開的一排散落珍珠。 那些燈是黑夜里的眼瞳,無聲地注視著這兩位一前一后掠過的行客,看他們起落間,兩岸燈影漸趨蕭疏,居然是往下游最荒涼的地方。 看來金浣煙所說的果然沒錯,陸瀾在下游的荒墳孤冢間出現過。 沈竹晞心中一凜,這里幾乎常年沒有人來,更不要說是凝碧樓弟子了,金浣煙是怎么知道陸瀾曾在此橫笛而吹?還是說,陸瀾來到這里,其實是被他們所設計? 他心中惴惴不安,眼看著周圍已經渺無一點人氣,不由得心下打鼓。死寂聲中,淙淙的流水音被無限放大,就好像許多聲音綜合在一起。風拂過林梢的聲音,足下踏波的聲音,和……兵刀聲。 等等,兵刀聲!那只是很輕微的一聲錚,然而,沈竹晞很清晰地辯認出,那是兵刃砍進身體的悶響。那是不是陸瀾?他現在怎么樣? 沈竹晞大為著急,然而,他來不及思索,忽然頓住腳,呼吸一滯——陡然有吹笛聲破空而起,婉轉清越,宛如無形的手,撥開厚重的沉沉白霧,甚至連死黑的天穹也稍亮了一分,天玄地白,月色如洗。 便在眼前霍然清朗的一刻,那人陡然向后伸出手來,溫熱的五指陡然緊扣住沈竹晞的腕子,拉著他向岸上疾躍! 沈竹晞踉蹌踏足在松軟的泥土上,揮刀回身逼開他,再一看,額間便布滿了冷汗——他方才踩著蘆葦踏足的那一片水中,居然有一只干枯的手平地生出來,以rou眼可見的速度節節拔高,仿佛在水底生根發芽! “天哪,那是什么東西!”沈竹晞頭皮發麻,失聲驚呼。 笛聲一頓,而后怒張!那恣肆迸裂出的一連串音節仿佛不知名的開關,一瞬間,只聽得咔嚓連聲,湖面上居然有無數的手接連冒起,一只一只都虛張著五指伸向天穹,仿佛在祈禱著什么。 沈竹晞毛骨悚然,猛然間醒悟過來,這笛聲,便是導致水中異變的罪魁禍首。他的心一寸一寸冷下去,笛聲如此妖異,甚至造成這樣陰邪的東西異動,多半不是陸瀾所吹。只是那人也會吹探幽的調子,那是誰? “你說要帶我去見他的,他在哪里!”沈竹晞死死地抓住旁邊人,在洶涌如浪的笛聲中,宛似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人平平地抬手,遙遙一指,沈竹晞順著他手的方向看去,心陡然一沉,他所指的居然是洛水底下!他什么意思,是說陸瀾已經……沈竹晞驚惶地緊咬住唇,不敢再想。 不會的,不會的,缺一老人說過,陸瀾還活著。連林谷主都看不透的缺一老人,他所說的話一定是可信的。沈竹晞如是地連連安慰自己,喘息著按住劇烈起伏的心口。 有了,他要告訴陸瀾他在這里,這樣陸瀾就能會意然后過來! “陸瀾,陸瀾!”沈竹晞扯著嗓子,在天穹下竭力呼喊,他聽不出笛聲到底來自哪個方位,就將手攏在唇邊,一聲一聲不屈不撓地念著,“陸瀾,陸瀾!” 然而,笛聲并沒有絲毫收斂,甚至連片刻的停頓滯澀都沒有,仿佛吹笛的人不系外物,絲毫不受這影響,在一浪高過一浪的音節中,水里的尸骨已經分外清晰,一具一具濕淋淋地站在那里的,居然都是完整的人!然而,他們的雙手卻白骨嶙峋,長長地支離在那里,便是先前所見的從水下冒出的骨節。 這些尸體是從哪來的?他們要被帶到哪里去? 尸體眼神僵冷,空空蕩蕩的,沈竹晞看著,陡然想到朱紫樓里蘇晏所cao控的那一群兇尸,莫非動手的人竟是蘇晏?他橫刀當胸,眼睜睜看著那一群張牙舞爪的僵尸帶著森冷水汽,迎面撲來,提氣準備再次陷入苦戰。 出乎預料的是,唰地一聲,旁邊人居然翻手壓住了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