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你一定用了什么手段,使殷慈和擷霜君認為謝家老爺曾三番五次對我下手,你這招借刀殺人實在用得妙極?!绷滞怖砹死硪滦?,淡淡, “和仇人朝夕相對卻引而不發,直至最后毫無痕跡地解決,惜之,我可真佩服你?!绷滞驳恼Z聲平靜而鋒利,讓謝羽劇烈震顫。 謝羽往后退卻,抿了抿唇,想要說什么,卻什么都沒有說。 正文 第83章 中有畸人秀其四 “說啊,說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要求!”林望安的語氣一直是平靜的,到此處卻微微激動起來,他一把反手抓住謝羽的手,冷笑,“這半年來你讓我看到的都是謝家最機密的東西,你竟然一點猜疑也沒有,說啊,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就想讓你留下來而已!”仿佛忍無可忍,謝羽也陡然拔高了聲音,可是面對著林望安深碧色的泠泠雙瞳,他的氣勢忽然弱了下去,“我從來沒打算通過你來滅掉殷家或者是別的什么?!?/br> 他艱難地開口:“謝家這些年離心離德,倒行逆施,父親百年之后我一個人撐不下去,就只有借助別人的力量。我想,你武功又高,又是自小生活在那樣封閉的環境下……我只是想找個人幫幫我?!?/br> 謝羽死死地從背后抓住林望安的衣角,近乎語無倫次:“不錯,我是利用過你,可是我從沒想過要傷害你,我……”謝羽微微有些茫然,下面他想說“我對你的情義是真的”,可是天性中的高傲在這一瞬間抬頭,他緊咬牙關,就是說不出口。 他哀哀地懇求,只覺得自己從來沒這么脆弱過:“你留下來,留下來好不好?” 林望安沉默,只有眼睫一下一下地扇動,掩住眸底千重情緒。 謝羽仰著臉,惴惴不安地等待著他的答復。 “你也不必再說什么了”,良久,林望安居然微微笑了一笑,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那就這樣吧?!?/br> 那一刻,不只是謝羽的呼吸幾乎停滯住了,就連懸浮在半空里俯瞰他們的凝碧樓主都僵直在那里——就這樣?這樣是哪樣? 林望安微微一笑,牽起少年,碧色的眸子里看不清深淺:“如果你愿意,那我就留下來吧?!?/br> 何昱震驚地看著抱著友人喜極而泣的另一個他,幾乎目眥欲裂。為什么在這里,林望安選擇了留下來,而不是離去?這和他記憶里的完全不同! 假的,都是假的! 凝碧樓主半跪在空中,凝望著林望安窗前的如雪白衣,看他束發的道冠在鬢間映著熠熠日華。他壓抑不住地低下頭,發出一聲低低的嘶吼。 為什么看到的是這樣的情景?明明不是這樣的!難道這就是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愿望? ——沒有后來那些紛爭烽火,也沒有什么同行世路,不管外面洪水滔天,只要這一個人能夠在他身邊留下來,那便足夠了。 那一對少年人相攜走進謝府的背影恍若一柄利劍,刺穿了他厚重心房的最后一層。何昱茫然地閉上眼,明明知道這是幻陣,一時間卻并沒有要沖破幻陣出去的念頭。 就這樣看著,看著所有的遺憾被補全也挺好,而不是當初輕輕易易地毀壞了雙劍同輝的誓言。 就在精神強烈的恍惚中,眼前再次黑下來,他被倒飛著襲卷入完全不同的畫面。黑沉沉的帷幕外面,一雙眼瞳注視著他,那是來自一個已死之人的注視。 華棹原?何昱悚然驚動,下意識地抬手摸劍,卻旋即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幻陣中的靈體。他心中綺念一掃而空,警惕地覺察到這幻陣中步步殺機,飄蕩起來打量四周。 那是林望安,不,如今的林青釋谷主,他的眼睛上蒙著白綾,然而緞帶卻被染成血淚的顏色,連帶著膝上的古琴也充滿了血色。 他膝上的是一把無弦的雕花桐木古琴——金夜寒樓主的須憐琴,而對面那個看著他的人,居然是凝碧樓主自己。 何昱旁觀著場上的他露出了一種極為奇怪的神情,似深感,似憐憫,似惶恐,那個他死死地盯著面前橫琴在膝的林青釋,眼睛都不眨,仿佛林青釋隨時都會如晨露無聲無息地消失。 這是什么情況,難道是未來的場景被他短暫地窺見了?還是說……這是折射出他內心想法,被這幻陣放大的虛擬景象? 他來不及再想,另一端,林青釋的手指定格在琴弦上,平靜地開口:“何樓主,你不必再說了,我知道這都是你做的?!?/br> 何昱萬分驚詫地發現,他唇畔一貫有的溫雅笑容居然消失了,而是面無表情地盤膝坐在那里,聲音也是木然地,透出深深的死寂來:“我轉來轉去,最后悔的就是沒能在一開始殺了你?!?/br> “如今我不單背負著璧月觀的百十性命,甚至還有無數流離失所的亡者我如今不論怎么做,這一生的罪孽都無法還清了?!彼庒t谷主身子一晃,咳出的血落滿了全身,因為情緒太過于激動,甚至空空的碧色眼瞳也流出血淚來。 何昱僵在那里,他看不清場上另一個自己的表情,卻只徒勞地伸出并非實體的手,想要抹干凈他白衣上的血。這么干凈的人,怎么變成了現在這樣子呢? 他只覺林青釋木然的話語像是最銳利的劍刃,一下子從耳畔扎到心底——林青釋這樣的表現,便是說日后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了,那林青釋要怎么樣?他要殺了未來的何昱嗎? 何昱看著林青釋慘白的面容和哀慟的神情,內心并沒有絲毫的快感,他原以為,讓這個曾背棄他而去的人傷心,他會有一種報復的快意。然而,現在他卻只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愫,覺得心疼,更是慌亂。 ——對于林青釋來說,他為身立世的信條一旦崩塌,后果只怕比死亡更可怕吧? 林青釋手指在空空的琴板上重重一擊,在鏗然的聲音中揮掌將桐木從中一分為二,他全身劇烈的震顫著,猛地握緊了袖間的渡生,聲音冷如金鐵:“我這一生到底做錯了什么。你為什么要來招惹我!” 他神色凄愴:“初見的時候你便將我算計,你一力將我拖入命運不幸的軌道到如今!我一個人,所求不多,只是想在亂世中尋一刻安穩,可是你卻一步一步逼我!” “到了現在,我已無路可退,必須做個了斷!”他霍地懸身而出。 在渡生迎頭斬下的一剎,何昱看見場中的自己急速躲閃退卻,劍隱在鞘中沒有發出,然而,他的步步退讓,換來的卻是林青釋更加狠毒決絕的殺招。林青釋明明看不見,卻出劍快、準、狠,招招奪命。 林青釋沒有防守,空門大開,居然全是同歸于盡的打法! 他束起的長發被勁風吹散,白衣獵獵抖動如旗幟,不顧一切地合身而上,厲喝:“何樓主,反正我也是將死之人,不若一起死吧!” 場上的凝碧樓主被逼到最角落,腳下被桐木古琴的碎片一絆,落地踉蹌,而渡生以擷著雷霆萬鈞之勢霍然斬下。那一刻,他終于臉色慘變,拔出嫌棄,矮身點足,退出三丈,堪堪避開要害。 然而,就在他攜劍站定的時候,抬眼望去,幾乎心膽俱裂——林青釋居然中途收束劍式,從心口洞穿而入! “不要!”他飛身撲上去,死死地擁住滿身血色的藥醫谷主。那人只剩劍柄露在外面,渡生穿心而過,熾熱的鮮血洶涌而出,染紅他們彼此的心口。 “可憐的人哪”,林青釋蒙眼的白綾已經被染成了血紅色,隔著那一片洇染的血,深碧的絕美雙瞳仿佛正在看著他,“我死了,你如何能獨活?” 何昱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驚恐,在那里失聲驚呼,看著場上那一個他寸寸崩潰,淚如雨下。他明明只是幻陣中的靈體,卻和場中人有一樣的感覺,那種灼熱穿透胸口,讓他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看見另一個自己顫抖著伸出手,摸索著要摘下對方眼上的白綾,看一看那雙碧色的眼睛,然而因為手抖得太厲害,許多次他都沒能解開。最后他終于忍不住,并指為劍,從中斬開。 然而——那雙眼瞳已經不再是他夢中見過多次的深碧色,像深海里璀光流落的凝碧珠一樣,如今竟變成了艷麗如血的緋紅!空洞的兩只眼居然也能展現出如此復雜的情緒,定定地對著他的方向。 ——那種眼神,在無聲地質問、鞭撻著他。 那一瞬間,不論是他,還是場上的那個何昱,都顫栗地喃喃自語,不知所措。他慌亂地把手按在對方的心口上輸入靈氣,然而已斷的心脈不能續接,他只感覺到手底下的起伏越來越微弱,漸趨緩慢,如同一線,終于斷絕! 那一刻,冰冷的血色簇擁著失去意識的人,林青釋的瞳孔開始渙散,然而眼里還凝結著那種奇怪的意味,一直對著他,似乎想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將這雙眼瞳留在他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