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畫皮畫rou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沈竹晞直指著他,高聲怒道,“你和鄧韶音雖然認識了許多年,但我對陸瀾的了解,卻比你對靖晏少將的了解多得多!” “你和神官同行七年,不還是在最后與他刀劍相向了嗎?你難道不了解他?”沈竹晞微微冷笑起來,說出的話字字鋒利如刃。 聽聞這樣犀利的詞句,林青釋一時無言以對。他緩緩俯下身,雙手合攏覆住眼瞳,唇畔露出的笑意落在燭光照不到的暗影里,更加顯得幽深莫測。 沈竹晞看到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忽然心生異感——林谷主看起來溫文爾雅,卻和陸瀾一樣,讓人難以揣度他心中的想法。 他不再說話,而是試圖努力回想這幾日發生的眾多事端,試圖理清。從他被傳送陣送到史府開始,所有的事情似乎就完全脫離了既定軌道。先是蘇晏在史府做出的一系列動作,他獨自一人和一群兇尸,是斷然無法做成他所說的一系列計劃的,他背后應該還有勢力,是凝碧樓嗎?還是隱族? 至于今日的婚宴,從頭到尾便像是有人暗中策劃好的一場大戲——朱倚湄假扮成史畫頤,先是救下鄧韶音,而后擊殺史孤光。史府那些叛亂的家丁只是炮灰,讓平叛后的靖晏軍稍稍輕敵,甚至飯菜里的毒分量也不重,所有目的都指向一個—— 讓“云袖”在臺上演完戲,將汝塵滅的事情栽贓給陸棲淮! 沈竹晞眉頭緊皺,滿心煩亂,陸瀾到底是什么身份,分別以來的這半個月他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讓暗中的謀劃者要如此針對他?那個女子假扮得如此之像,甚至殷景吾都沒能區分出來,她又是誰,是什么來頭? 沈竹晞不得不承認,林青釋說的話雖然冷酷,卻是對的。 須知閑言如刃,刀刀見骨。 在場的都是些世家高門、說話有份量的人,只怕陸棲淮是叛亂之首的消息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傳遍整座京城。 沒有人會去關注事情真相是怎樣的,在高亢的一浪接一浪的呼聲中,所有人都像服食了麻痹神智的罌粟花,被蠱惑到瘋魔,被愚昧地蒙蔽,引導向黑暗。甚至于,這股世之輿論大潮,浩浩湯湯,一步踏反就有粉骨碎身之虞。 “你不要想太多?!绷智噌屜袷怯X察到他內心浮動的火氣,斟了杯茶遞過來,“對方計劃周詳,就連跟隨殷慈多年的金浣煙都出現在凝碧樓的隊伍中,真不知道他們的觸手還遍及哪些地方?!?/br> 沈竹晞啜著茶,覺得嗓子干得厲害,一飲而盡:“真奇怪,我去找缺一老人算的時候,那老者居然說陸瀾不屬于人世。這可奇了,不屬于人世,難道是仙人?”微微哂笑著,他話語低落下來,“我要到哪里去找陸瀾呢?” 自從猜測到缺一老人或許是天官后,林青釋隱隱覺得,這位老人說的只怕都是讖語,絕無一句虛言。他說陸棲淮不屬于人世……可是自己見過陸棲淮,他又絕非兇尸或者亡魂重生一類的。 他百般思索,不得要領,建議:“你要找陸棲淮,倒有個簡單的法子,凝碧樓已經放出你回歸的消息,你只要到外面的街上去走一圈,全京城都知道你在那里,陸棲淮聽到了消息自然會去尋你?!?/br> “如果他不在京城呢?”沈竹晞有些意動,窮追不舍,“要是他被傳送到很偏遠的地方,一時半會地趕不來怎么辦?” “不可能?!绷智噌寯嗳粨u頭。 沈竹晞奇道:“林谷主,你也會看天機嗎?不然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绷智噌尵従徫站o了手,他手心冰涼,仿佛那里有一把虛無的冰劍,始終在掌心無法放開,一如過去了七年,他依舊無法抽身離開這動蕩狂瀾,只能如名字一樣,輾轉十方尋求一個“安”字。 沈竹晞啞然,點點頭,語氣頗為不確定:“但愿你猜的沒錯。三個月后就是文宣帝的國壽了,陸瀾應該會來——不過,那樣太遠了啊!” “說起來,我們也很久沒有看見阿袖演出了,上一次似乎還是在南離殷府,那時候殷清緋還沒被殺……”沈竹晞絮叨了一陣,忽然覺得不對,滿臉僵硬地轉過來,“林谷主,我怎么忽然記得從前的事了?” “你記得多少?”林青釋問,“你是怎么認識我的?” “是在……我迷路的時候?!鄙蛑駮動行┻t疑,一拍腦袋,“那時我去外地迎回家中的至寶素心靈犀,在歸程中改道進山,然后就遇見了你?!?/br> 他喃喃道:“真奇怪,我好像有些能記得,有些記不得,可是我并不覺得突兀,也沒覺得憑空多出來一塊記憶什么的?!?/br> 林青釋咳嗽著,直到面上異樣的血潮褪去:“無妨,你本來也只是暫時地忘卻,會慢慢地記起來的?!?/br> “我現在覺得自從我七年后復活,所遇到的全是一團糾纏不清的死結,從阿袖被下毒開始,各種問題接踵而至,讓人不得喘息?!鄙蛑駮劃M臉憂色。據說云袖是七年前被七妖劍客中下青蘿拂,可是七妖劍客已經被圍攻而死,絕不會是七年后的策劃者,那——幕后的那只手又屬于誰呢? 林青釋似乎覺察到他的想法,淡然道:“青蘿拂確實是紀長淵下的,但他并沒有蓄意要害沾衣的意思?!?/br> 林青釋不再說話,抬手在桌案上摸索著拿起一支毛筆,在香爐上輕輕一點,而后在空中自如地揮灑成字,裊裊的煙氣在他指尖氤氳開,簇擁著他如月的臉頰,映著窗外夜色灼灼,仿佛是神仙中人。 沈竹晞看著新奇,贊嘆道:“林谷主,你用爐煙寫字??!” 林青釋一筆一畫從容寫下,淡淡:“只是因為我看不見,這樣能感覺到指尖煙氣的波動?!彼辉僦v話,只是沉默地書寫。然而,沈竹晞看著他寫下的敘述內容,卻愈發心驚—— “什么?七年前紀長淵當初將阿袖釘在戲臺上是為了救她,暗中的刺殺者另有其人?” 他驚道:“阿秀當時活下來必須要服用青蘿拂?金針封腦也是紀長淵做的?他是個瘋子,為什么要幫我們?” 林青釋手一頓,微微抿緊了唇,空蕩的碧色深瞳斂藏著異光,如是寫道:“紀長淵并非十惡不赦之人,他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br> 沈竹晞知道他不想說話讓別人聽見,于是也壓低聲音:“可是他殺了殷慈的伯父啊,還殺了那么多人?!彼劭粗智噌尷w瘦的手指舞動,一提一頓,不覺睜大了眼,抬高聲音,“你寫什么?殷慈的伯父行將就木,是你……” “砰”,門口有燈盞轟然碎地的聲音,殷景吾站在重重珠簾間,面色慘白,也不知聽了多久。他原本是來取藥錄,卻聽見這樣一句話——林望安做了什么?他…… 平逢山神官陡然出手,指尖符咒紛揚涌起,對著少年的喉間,迫使他講話:“快把那句話說完!”沈竹晞袖間朝雪一晃而出,斬斷空氣中無形的氣浪,踉蹌后退中一腳踢在了香爐上。 香爐傾倒,煙氣裊裊升起,殷景吾看了許久,微微冷笑,猛地一振衣衫,破窗而出,冷冷的聲音落下,宛如踏碎一地的朝露瓊瑤:“林望安,你好,你真好!” 他匆匆忙忙地奔走,甚至沒有帶走祈寧劍,袖間渡生微微鳴應,似乎是無聲地與之相和。 “殷慈——”在他紫衣掠過身邊的一剎,林青釋如月的面容終于繃裂開,驟然出現難以抑制的惶惑,他聽風辨形,攥住對方的衣袂,“你聽我說,不是這樣的……” “你讓我靜靜!”殷景吾并指斬斷衣袂,神色頹然如醉,落地的時候居然趔趄了一下,御風倏地飛遠入茫茫夜色。 沈竹晞目瞪口呆,完全不清楚只是普通的一句話,殷慈為何這么大反應。他試探著問:“林谷主,你和殷慈怎么了?他怎么這樣生氣?” “別問了,別問了?!绷智噌屝木w紛亂,扶著額頭,拂袖將他用力推出去,而后重重闔上門,半點沒有平日清朗如月的模樣,“你也讓我靜靜?!?/br> 沈竹晞倚著綴玉連珠的門板,聽見里面鏗然傳來東西落地的聲音,而后一室如墨的漆黑。 正文 第80章 中有畸人秀其一 七日后的夔川城中,大雨如注,傾覆而下。 這是凝碧樓祭祀已逝先人的祠廟,微弱的光芒映照,新放置的一刀一劍交錯著供奉在高臺上。大風大浪過后,外面萬事皆非,而這兩把冰冷的刀劍也將在此長眠,直到多年以后。 何昱順著長長的石階拾級而上,半跪在空蕩蕩的樓閣前。燭光如海,白玉雕成的前任樓主金夜寒的神像站在光之海上,正冷冷注視著他,作為眼瞳的兩顆凝碧珠上有奇異的光華掠過。 金樓主,你看……如今這里又有了新的長眠者。 他們雖然是叛逆者,卻依然對凝碧樓的今日功不可沒,所以,我還是讓他們回到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