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不過”,林青釋斷斷續續地咳嗽著,居然溢出淡淡的笑意,“我當初學醫術是為了他,如今用醫術去殺人,還是為了他,也算是不枉了?!?/br> “公子”,子珂聽他語調消沉,居然隱隱有棄世的念頭,不禁巨震。他訥訥地喚了一聲,不知道該何如接下去。 良久,子珂問:“你學醫,是為了謝宗主?” 林青釋仍舊微微笑著,如月的臉頰卻難以抑制地顯得蒼涼單薄,聲音宛如風中歌吟:“是,也不是?!?/br> 奪朱之戰終結時分,他們四人在南離古寺下決裂,各奔東西。只是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念想,他在藥醫谷前長跪了三日,求谷中收他入門。 ——“為什么你要做一個醫者?在你人生的前十多年里,你雖然一心向道,卻是一個殺人者?!笔匦l典籍的老者如是問。 當時他如此決然答復:“我的摯友死于紅蓮烈火中,雖然并非死于病痛——可是我想,倘若有人死于病痛,他的朋友也是一樣的痛苦?!?/br> “那種把心剜出來近乎死去的痛苦,我不想再讓別人嘗一次?!?/br> 老者看了他良久,已拂衣,扶他起身:“你便是藥醫谷第四任谷主。老朽守了二十余載,閱人無數,也算是等到繼承者了?!?/br> 后來,林青釋在醫書中青燈伴月時,偶爾會失神地想起當初未曾開口言明的念想——他其實是有過深刻的執念,想要復活謝羽的。 《藥醫秘藏》和諸多醫典里并非沒有復活之法,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復活出一個全新的“謝羽”來,只是,他沒能找到謝羽的一絲一毫魂魄,復活出的那個人,是徒有謝羽的軀殼、忘卻一切前塵的存在。 謝羽那么驕傲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沒有記憶地茍活。他一生的跌宕濃墨,冷酷與溫情,就算他不在,也會有人為他記得——如若一旦前塵盡忘,重來一回,就算是白過的人生了吧? 林青釋后來為他招魂七天七夜,盼望他能投入輪回,只是最后,他因為疲累而昏倒在招魂臺上,沒有看見靈魂離去的痕跡。 要么,謝羽已經安然地走,要么他還在紅蓮劫焰里苦苦掙扎。 無論哪一種,活著的林青釋都不能解脫——他以為自己是漸漸淡然了心緒,同從前的夢中身作訣別,如今才恍然覺得,他自己不過是沒有勇氣,無力再去回首直面當年的諸多虧欠——比如,那句始終沒有實現的“雙劍同輝”的誓言。 思緒陡然間已經飄遠,覺察到子珂在耳邊輕聲勸導的聲音,林青釋迎著夜風展顏而笑,推開了子珂的攙扶,拔劍而起,一點足,消失在凝碧樓外接山的渺渺月色里。 月下,他白衣倏然而隱,宛如夢寐,又似朝露,綻出炫目的剎那芳華。 子珂與谷主朝夕相伴七年,卻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笑容,仿佛霧氣一般單薄,卻異常的美麗。他怔了一刻,去隔壁叫上幽草追了過去。 臨出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桐木古琴的雕花上,缺的那第七根弦下,一朵雕花被無形的勁氣攔腰斬斷。 斷去的第七弦為哀弦,弦猶如此,人何以堪? ---------------------------------------------------------------------------- 皎皎月光下,凝碧樓主煢煢憑欄,一杯一杯喝著熱辣的酒,直到中天月色將他黛藍衣袍染得雪白。月光下徹深潭,碧波盈盈,居然有幾分像澄澈的雙瞳。 那個藥醫谷主的眼睛真好看,比凝碧珠還漂亮。 這是他此生第二次,或許也是最后一次見到這么漂亮的眼睛里。 他仰頭望去,唇畔忽然涌起莫名的笑意。明月在水霧浮動的視線中逐漸模糊,不知道是眼睛里起了霧,還是未晞的月露。 對于高高在上的冷月來說,不論是他,還是凝碧樓,都只是剎那間的紅塵夢醒。 “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彼?,第一次如此放縱形骸——多年以來的高高在上給他本就清冷的面容覆上一層堅冰,此刻卻微微有松動的跡象 他一抬手斟酒,地上忽然有灰暗簌簌震動,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手指按上了腰間的短劍,渙散的目光也在一瞬雪亮如電。旋即他意識到那只是影子而已,綻出一個苦笑。 他緩緩往后退了一步倚著欄桿,影子也隨之后退,永遠不會與他重合——比影子和人之間的縫隙更大的,是有些人終此一生都無法跨越的心墻。 凝碧樓主再度放聲大笑起來,仿佛初生的稚子在亙古的天地間茫茫然。他連連痛飲,終于不勝酒力,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夜深忽夢少年事。 ——他那時候已不是少年。 雖然他也曾陌上風流、鮮亮明媚過,這具身體能有的最初的回憶,是在漫天的紅蓮烈火中開始的。那場火毀了曾經的飄零人,造就了后來的凝碧樓主。 他還記得,將他從火里拉出來的,是上一任樓主金夜寒——這是金夜寒樓主第二次救他,第一次,他被重傷瀕死的母親拼著最后一口氣推入凝碧樓的大門。 “山河人間,原是太苦了?!睂⑺瘸?,遠離了野火獵獵,金夜寒衣袂燃如朝日,靜靜注視著宅邸的廢墟,眉目間卻隱約透出無法掩飾的悲痛悵惘,慨然長嘆。 而他渾身骨骼碎裂,裸露的皮膚上密布著灼傷的痕跡,簡直上上下下找不到一處完好的,手背上洞穿的傷痕尤其驚人。雖然如此,他仍是一手緊握住劍,另一臂緊抱著畫像,在凝碧樓的馬車中昏倒過去。 這一昏,就是一整月。他的傷勢剛好轉,金夜寒就來了—— “這場戰爭就要暫時落幕了,從今日起,在別人眼里,你就是個死人了?!蹦莻€女子語氣毫無波動地如是說,冷漠的神情中卻依稀蘊藏著關切。 “你的劍叫什么?”金夜寒手指挑弦而攻,滿意地看見全身染血的少年拔劍抵擋,手指一頓,問道。 “叫嫌棄——若嫌,棄之?!彼氖忠呀浽谙惹暗幕靵y中被劍刃洞穿,卻還用力地死死握住短劍,仿佛勉力握緊昔日殘留的最后一絲念想。 然后,他緩緩松開了手,寒聲道:“樓主,我以后叫何昱了?!?/br> 何昱何昱,浮生煞短,不及掛念,談何相遇。與他原來的名字不過一個姓氏之差,含義卻截然不同了。 金夜寒雖然是殺伐果斷、雙手滿是血腥的人,內心卻保有近乎天真的執念,她因為一個簡單到近乎荒謬的原因,不惜以身犯險來救自己——她說,你很像從前的我。 后來的一年多,又是東征西戰,江山倥傯,何昱在征戰間隙暗暗調查,終于查出關于家族覆滅的一點線索。凝碧樓在其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甚至最后那一把紅蓮劫焰,也是金夜寒親手放的。 正文 第59章 生哀第七弦其四 有一次月夜對酌的時候,眼看對面人酒意熏然已有七八分,他終于忍不住,充滿恨意地問:“你為什么要滅了我的家族,然后救我?” “既然如此,為什么你第一次要救我?”他窮追不舍。 “啪”,金夜寒長袖一拂,酒盞倒立在桌上,酒汁灑滿了一地,明明是醉酒,她黑漆漆的眼瞳卻亮得驚人,讓何昱毫不懷疑,只要他妄動一下,琴中劍會立刻橫在他的頸上:“我救下你,只是不想讓你成為我這樣?!?/br> 那時他靜坐聽著,心中冰火相煎。金夜寒并不是純粹的惡人,遠遠不是,如果是,那反倒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