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迎著他亮晶晶的眼眸,陸棲淮居然無法說出拒絕的字眼。內心的悲哀和茫然如潮水一般泉涌上來,自己卻一個字都不能對他明言。他怔怔地盯著沈竹晞,手指在衣袂下緩緩收緊。 沈竹晞不笑了,肅容道,頗有幾分關切:“陸瀾,你怎么了?” 他摸摸鼻子,轉移話題:“你之前吹笛做什么?探幽嗎?” 陸棲淮淡淡道:“我想問問長眠在這里的亡靈有沒有見過你,好去找你?!?/br> 前方,南離古寺在望,敦與神像巍峨的白玉底座綿延在目,他向少年伸出手來:“走吧?!?/br> 萬丈高臺上敦與神像頂天而立,到了近前,沈竹晞才看清楚,這么巨大的一尊神像,居然全是用上好的藍田玉精心雕琢而成,即使小到其中方寸之地,也是栩栩如生,纖毫畢現。 他仰頭看去,敦與神人的臉隱在重云深處,看起來只是淡淡的眉目,像煙云一樣望不真切。他白玉的衣袂垂落,一手指天,另一只手平平地攤在那里,然而奇異的是,仿佛有一縷青煙自它手中裊裊升起,在蔚藍色的天穹里搖曳不見。 沈竹晞定睛看去,不禁愕然:“哎,是阿袖,她怎么在那上面?” 神像寬厚的手掌約有四五丈寬,那里,水藍長裙的女子側臥在冰涼的玉石上,日光下徹,映照得她整張臉居然也有美玉般的碧澤,縱然是昏過去,她發鬢上的翠翹、金釵、花鈿依舊一絲不茍地綴在發間,這時在陽光下,清光萬千。 然而,即使是隔這么遠,沈竹晞依舊能清楚地看出,云袖露出的半截手臂,連同她臉頰眉心,都是一種詭異的深碧色,與白石一襯,觸目驚心。 “她毒發了?”沈竹晞握緊了手指,澀聲道。 陸棲淮與他凝望著同樣的方向,輕描淡寫地講述:“我被卡在裂縫里,她為了救我,強行用鏡術轟開一片雪,然后就昏了過去?!?/br> 他低垂下眉眼,淡淡道:“來到神像下面的一刻,我覺察到她體內的青蘿拂波蕩得厲害,我猜,敦與像就是解毒的關鍵?!?/br> 陸棲淮抽出祝東風,筆直的劍刃迎著斜日光輝,然而奇異的是,落下來的影子卻是扭曲的三條,蜿蜒如陰暗的蛇,全部匯聚向神像最頂端。神像右手的虎口遙對眉心,云袖躺在那里,陰影橫亙著糾纏在她的衣袂上,如同繩索將她定在那里。 沈竹晞隱隱覺得,不斷生長蔓延的陰影中,仿佛有隱隱約約的白色霧氣從云袖張開的五指間沒入,在她全身流轉:“這里好像有某種,呃,神力,指引向那里?!?/br> 陸棲淮攥住他手腕,拉著他一折而起:“走,到寺里看看,或許有發現?!?/br> 仿佛有無形的力量守護著這座寺廟,外界交加的風雪沒有一絲一毫抵達這里。森森葛藤爬滿了昔日雕梁畫棟,松柏的余蔭下,青苔橫生,院子里充滿濕潤森冷的氣息,潺潺的流水從石壁上的漏口處不斷滴下,腐朽不堪的青石地板在長年的風化中只剩脆薄一層,踩上去顫顫巍巍,咯吱作響,使來客清晰地感受到光陰走過的痕跡。 這處廢棄已久的古寺,不像是茫茫雪原中的朝圣地,而像是從中州江南院落里隨手移過來的。 滴答,檐下滴水的聲音在空階上無法清晰,仿佛這一場雨下了許多年,到今猶未止歇。 沈竹晞小心翼翼地用朝雪挑起香案上落下的積塵,湊近鼻翼輕嗅:“居然還有檀香的味道,陸瀾,你有沒有覺得,時間好像在這里停止了?” “啊啊??!”下一刻,他一抬頭,肝膽俱裂,驚駭地大叫出聲。 猙獰的鬼面吐著猩紅的舌頭,搖晃兩下被陸棲淮抬手從臉上摘下,他扯過冒著冷汗的少年,有些好笑:“朝微,我逗你玩的?!?/br> 沈竹晞把鬼面具翻了下拿在手里看,這面具做工精巧,摸起來光滑細膩,卻冷冰冰的像滑膩的蛇,他打了個寒顫,鬼面便從他松開的指尖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地上。 沈竹晞一跺腳,恨恨道:“這是什么東西!” 鬼面上點綴的兩顆珠子,如同兩潭漆黑的眼瞳,死死地鎖定住沈竹晞,他微顫著往陸棲淮那邊靠過去:“陸瀾,好嚇人!” 陸棲淮一劍將面具砍碎,微俯身翻閱著側案上的經卷,手指忽然停滯住——厚厚的一疊經書上,深褐色的干涸血痕星星點點的蔓延開,這是利刃刺過之后,鮮血飛濺出來的痕跡。 他移開書卷,木制的長案正中因為浸了血色而變成深棕色,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血,居然洇濕了一尺厚的檀木,連同桌案下的地上,也細密地落了滿地的血點。 這里曾發生過一場搏殺。 七年前奪朱之戰最后終結在這里,從云袖的只言片語中,他可以洞察出當年的戰況是如何地慘烈,那么,這是否會是朝微的血? 陸棲淮心中一慟,說不清是什么復雜的感覺,回身拉住神色驚愕的少年:“朝微,你對這里有影響嗎?” 沈竹晞怔怔地盯著那一頁書看了許久,直到眼神快要把書卷洞穿的時候,才茫然搖頭:“我不記得了?!彼榫w低落下來,喃喃,“我居然連生死大事都這樣忘記了,我……” 陸棲淮嘆了口氣,聲音意外地柔和:“朝微,想不起來就算了,能忘記的,都是不重要的事——忘卻了未必不好?!?/br> 沈竹晞懵懂點頭,尾隨著他一路行向后院,跫然的足印在寂寥的廟宇里分外清晰。一路行來,滿目瘡痍,委地的建筑碎片都是被勁氣震蕩破敗,深棕的血印星星點點地布上每一處墻壁和地面。 再走便有人的尸骨,裸露在地上,被長久的剝蝕,只剩下嶙嶙白骨。其中有一具,五指扭曲著伸向院落里露出的一角天空,似是在不甘的懇求。 沈竹晞不忍再看,側過身去,墻上卻也是各異的猙獰尸骨,損傷各有輕重,然而都被以相同的手法一劍穿心,釘在了墻上。殺人者將劍抽去后,他們被巨大的勁氣所迫在墻上,凋殘滯留到今日。 陸棲淮拿祝東風比劃了一下尸骨上的創口,眼神冷凝下來,傷痕細而薄,一擊喪命,周圍沒有鮮血流淌的痕跡,應該是由一柄頎長而鋒利的神兵造成。 陸棲淮將地上的頭骨翻過來看,是完全不同的傷痕,顱骨上指印深深,居然是被純粹的勁氣所洞穿,下手的人武功算得上深不可測。他腦海中逐一閃過云袖、林青釋等參與最后落幕之戰的人影,卻沒有回想起來到底有誰會這樣的修羅指勁。 他再三思索,不得要領,抬頭復又細細地看,手指倏然拉緊了沈竹晞的手腕。 他現在看到,墻上那胸骨傷口的邊緣,赫然有淡紫細密的閃光,歷時七年,仍舊停駐著那樣毫不褪色的光澤。 天下諸般神兵利器,只有一樣能做到——殷景吾的祈寧劍。 這些人,居然都是南離神官殺死的! 正文 第53章 狂心入海市其七 尸首下方的地上,有兩排筆直染血的腳印,后方的一步一步踏的一樣輕重,顯然是尾隨著前方的人?;蛟S那時手里拿著劍,垂落的劍尖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印痕,深深地刻入地板。 陸棲淮制止住沈竹晞的驚呼,拖著他往后走。他們穿過上方題著“縹緗卷”的牌匾,走進廟宇側首的藏書室。 “嗚嗚”,沈竹晞等到旁邊人松開他,驀然瞪大眼,“陸瀾,我猜那兩行腳印是蘇晏和段其束的,段其束那時候還是兇尸,尾隨他而行?!?/br> “嘶”,他頸間的絲縷忽然一動,沈竹晞伸手按住,疼得叫出聲來。瞬息之間,他的臉色慘白,被陸棲淮伸手穩穩扶住。 “為什么我會覺得這很熟悉呢?”沈竹晞神色茫然,弓下身子,仰頭看他,“是不是我七年前就‘死’在這里?”他語聲陡然細弱下去,身子一晃,仿佛被無形的利刃剎那間貫穿了心口。 陸棲淮嘴唇翕動幾下,最后只是用細密的牙齒緊咬住唇,緊拉住要倒下的少年:“你沒死,那都過去了?!?/br> 他手指緩緩覆上對方后頸處緋紅色的絲帶,眉頭擰起:“朝微,據我看來,你脖子上的每一根絲線,和你的心境波動、身體變化息息相關,你不要亂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