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沈竹晞手指絞在衣角上,不禁默然良久:“我……不知道?!?/br> 陸棲淮低低地笑起來,眼瞳里卻清清淡淡的沒有半點漣漪:“我以前是個被冰封起來的人,無心無情,后來有了掛念,不惜逆世而為?!?/br> “你很好啊,別亂想?!鄙蛑駮劙腴]著眼,聲音溢滿倦意。 朝微可真是……人太好了。陸棲淮抿緊了唇,他有時候忍不住擔憂,那么天真的人,太容易被別人設計、殘害或者欺負了。 不過還好,未來能并肩同行的時日,他會一直持握著祝東風護住少年。只盼百死萬劫之后,沈竹晞依然能心境素白如雪,笑起來還是這樣澄明澈凈。 陸棲淮暗暗握緊了手,:“朝微,你要好好的?!?/br> “我本來就什么都不顧忌,要是有人敢傷你的話,我就把讓他受你所受痛苦的幾十倍?!标憲摧p描淡寫,仿佛只是隨意間談笑著講故事。 沈竹晞沒注意他說什么,頭一點一點的,如同小雞啄米,眼眸幾乎困倦地睜不開,喃喃:“我知道了……陸瀾,說好要守夜的……可是我好困?!?/br> 他頭一歪就要靠近火堆,被陸棲淮眼疾手快地扶?。骸俺?,你若困的話,就睡吧?!?/br> “不行,不行?!鄙蛑駮勂粗鴼埓娴淖詈笠稽c意識搖頭,一邊用力推他,“說好了一起守夜的!” 陸棲淮沉吟半晌,系上衣領,將他拉起:“朝微,去外面看看?!?/br> 長空如海,流云如鯨,最蒼茫的風雪深處,星光盈盈,懸天如瀑。沈竹晞睜大眼睛仰頭望著,冷風吹過,他瑟瑟發抖著攏緊衣襟,頓時清醒了不少。 夜雪的重光讓視線朦朧模糊,他的眼神聚焦在前方的一襲黑衣上,尾隨著他踏雪而行,漸漸走遠。 “陸瀾,你冷不冷?”他緊緊攀住身旁人的肩,低低地問。 陸棲淮冰冷的手覆在他額頭上,作出取暖的姿態,一邊仰頭淡淡道:“習慣了?!?/br> “朝微,你看?!彼种高^去,星河熠熠閃亮,萬千星光交織錯落在一起,密密西移如長河。其中二三簇擁璀落的星團,宛如無數奔流不息的浪花,呼嘯紛揚,無休無止。 “這是另一種天上之河,我小的時候聽人講起,天上的每一顆星,都是一顆逝去的靈魂?!标憲粗钢呛幼蠲芗牡胤?,微微粲然,“你知道嗎?那也是我的歸宿?!?/br> “胡說什么!”沈竹晞皺眉拉住他,撇撇嘴,“你會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的!” 星光下,陸棲淮似乎是側身向他笑了一下,他晚上沒有再用玄冠束發,黑色的衣袂和垂落的長發恣肆飛舞,腰間瑩潤的玉石映著一天星光。沈竹晞忽然發現,陸棲淮的身形是很單薄的,就像是精致華美的易碎瓷器。 沈竹晞的視線緩緩下移,凝在他頸間玻璃似的瓷紋上,抬手去試著輕觸了觸:“陸瀾,這是什么???疼嗎?” 沈竹晞拂去對方頸側的一片落雪,隱約覺得那些瓷紋似乎更細密了些,微微一驚:“快說,快說?!?/br> “那是”,陸棲淮一頓,在尋找著合適的措辭,“那是宿命的烙印?!?/br> 沈竹晞撲哧一聲笑出來,搖搖頭,全然不信:“據說所有人宿命的軌跡刻在天上,而每個人的命運則刻在掌心?!?/br> 話音未落,他忽然呼吸一滯,握住陸棲淮的手不由得一緊——天穹深處明亮的星子轟然墜落,在與無數繁星擦肩的剎那,交迸出懾人的光輝,熾焰如火。滿天星子的軌道極速錯開,重又漸次地組合在一起,與原來殊不相同。 原來,只要長河中的一顆星偏離軌道,會有許多星子的宿命將因之改變。 沈竹晞在這一刻靜立星空下,仿佛窺見了什么亙穿古今的惆悵事,他怔怔地看著,心底的不安如潮泉涌上來。 “看見了嗎?那就是我?!标憲唇財嗨乃季w,然后松開他,淡淡道,“回去吧?!?/br> “陸瀾,你是不是生氣了?”回來之后,陸棲淮重燃了火,此后就一直沒有講話。沈竹晞撥弄著火里的樹枝,頗有幾分小心翼翼地,“可是我也沒說錯什么話呀!” “我沒生氣”,陸棲淮淡淡搖頭,忽然看向他,“朝微,你不困了?” 沈竹晞神色早已萎靡下來,聞言更是郁郁不樂,盯著身后沉睡過去的兩人。云袖在睡夢中并不安詳,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想到了什么,雙肩輕顫,連同鬢邊釵鈿垂落下的珠玉也隨之微微晃動。 她指尖,居然已經成了和玉石相同的深碧色。沈竹晞看著,便是微微一恍惚——云袖身上的毒已經快蔓延到全身,拖一日就更危險一日。 只是,連林青釋都無法解開的劇毒,在南離寺下會找到辦法嗎? 這一路上,對于前路的茫然質疑,在被壓下之后不但沒有消弭,反而在此刻清晰地一一浮現。 云袖是怎么中青蘿拂的?是誰托他將玉匣帶來?當年在南離古寺下發生了什么?只剩一縷亡魂的他又是怎么復活的? 沈竹晞按住額頭,越想越覺得心思惶惶——天穹上,一顆星的軌跡錯亂,就會擾亂所有與之交錯的軌道,那么,死而復生、不屬于人間的他,是否就是那顆會波及旁人的星子? 他低低地喟嘆出聲,滿心頹然,勉強打起精神:“陸瀾,我有點茫然,不知道怎么辦好了?!?/br> “且不論前方在南離古寺等待我們的是什么,如若這事平安結束之后,我要到哪里去呢?”沈竹晞微閉雙眸,倚著墻壁,茫然地喃喃自語,“陸瀾,你說,我要到哪里去呢?” 陸棲淮靜靜地注視著他,忽然覺得心中一慟。他極緩地伸手覆住少年的一片衣角,微微別過臉:“朝微,夜深了,多思無益?!?/br> 世界的影響在面前扭曲,連同陸棲淮的聲音也在一瞬恍惚,沈竹晞艱難地睜開眼:“不行了,我困得要睡過去了,陸瀾你快給我講個故事,讓我清醒一下?!?/br> “不如就講講你那個徒弟阿槿的故事吧?!鄙蛑駮劀愡^去,眼珠一轉,頓時來了勁,“看不出來啊,你還有徒弟?” “哪天你也教我兩招劍法?”他抱著手臂,做出挑釁的姿態,笑道,“不要那么小氣嘛!反正我們是一方的,我又不會對你出手?!?/br> 陸棲淮挑起一邊眉笑笑,眼波如潭,包裹著他:“朝微,你現在有了朝雪刀,不必跟我學,等這件事了,你跟我比比?” “一言為定!”沈竹晞精神大震,伸出手來,與他在半空中清脆相擊。 然而,這一聲鏗然之后,山洞里便又沉寂下來,只聽到窗外夜風呼嘯,和夜雪壓斷雪原枯枝的噼啪聲。 陸棲淮的聲音悠遠飄渺,遠如穿過天穹下的長風:“呵,我第一次見到阿槿的時候,本來也沒打算把她收為徒弟?!?/br> 夔川十里,人聲鼎沸,熙熙攘攘,戶列珠璣,市盈羅綺。然而,在陽光照不到的城市角落,是陰影橫亙滋生的地方。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你的父母呢?”他問那個少女。 那一日,陸棲淮在夔川城里隨意地走,不期然深入了一處小巷。巷弄兩旁高門宅第,市井繁華。少女朱衣落滿塵灰,斜斜靠著廊下的一堆稻草坐著,雙鬢簪著式樣古樸的檀木頭飾,她似是覺得冷,抱著雙臂蜷縮在一起。然而,少女看到他來了,掙扎著撲通跪在路中央,重重叩首。 陸棲淮本不欲多管事,少女卻死死地拉住他衣襟,不放他走。在少女哭哭啼啼的斷續敘說中,他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少女阿槿早已不記得自己活了多少歲,據她說,她許多年都是這樣的容貌,她整日為衣食發愁,也曾進入大戶人家為侍女,卻因為容貌不變被當作妖怪,毫不留情地趕了出來。她看見陸棲淮的時候,正是被上一戶人家掃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