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就在這時,車子顛簸著緩緩停下,我幾乎魂不附體,死死捂著眼不敢往外看。出乎意料的是,卻有明澄的光從我指間投射進來。我以為是到了,抬眼看去,是一片燈火璀然,于是我便毫無防備地下了車?!?/br> “然而,我順著燈火往里面走,卻一直沒有找到熟悉的我家周圍的那一片房屋。難道,是我誤入了什么周圍的村莊?我忽然恐慌起來,覺得不對,這一路走來,莫說夜晚的人聲,竟是連蟬鳴都沒有!” “死寂中,我拔腿就跑,想要回到車上,快點離開這個地方,可是我徒勞地跑出了很遠,遠得是先前的十幾倍路,都沒有看到我的那輛車!就在這時,忽然有了聲音——是一陣渺渺的洞簫聲,在這里顯得格外突兀,格外恐怖?!?/br> “我再也忍受不住,失聲驚駭地叫起來,凄厲的叫聲劃破了夜幕。我不知叫喊了多久,整個人都痙攣著軟癱在地,忽然聽到旁邊有人聲,他說,是你在這里叫喊的嗎?” “我完全看不到他長什么樣,只覺得聲音冷冷的,一點波動也沒有。我那時滿心都是遇見人的喜悅,忙不迭地連連說是。然后他丟下一句,說我若是能在這里待到天亮,他就送我出去?!?/br> “我慌慌張張地跟在他后面,他手里提著一盞明燈,我湊得更近了些,然后,便看見了此生最可怕的景象!” 店老板說到這里猛地頓住了,眼珠外凸,神情甚是駭人。陸棲淮輕咳一聲,他看過來,發覺這里還有幾位聽眾,漸漸從癲狂中鎮定下來,接著講述下去。 沈竹晞坐正了,靜靜聽他說。 那店主道:“我腳下被一塊東西猛然一絆,我以為是塊石頭,捧起來一看,竟然是塊頭蓋骨!不僅如此,我腳下深深淺淺、高低不平的路,居然是用一塊一塊的白骨累積成的!我驚叫出聲,前面那人卻只是平靜地回過來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來自地獄里的修羅,讓我覺得說不出的恐懼?!?/br> “后來我跟隨他進了屋子,那間屋子地形最好,又是幢富麗堂皇的府邸,別的屋子之間也只剩斷垣頹壁相連,站在那里,可以一覽無余地一直看下去。我這才明白先前看到的燈光是什么,每一座房子里,都擺著幾張案幾,案幾上疏疏地固定著幾根蠟燭,雖然無風,火苗卻詭異地動起來?!?/br> “那人帶我到這里后,就倚著墻璧盤膝坐下,仿佛是在打坐。我無事可做,就盯著那蠟燭看,我覺得自己看了有一個多時辰,蠟燭竟還是那么長,沒有燃掉一點?!?/br> “我定睛看了很久,突然看到蠟燭上空,青煙扭曲著蒸騰而起,裊裊中,不斷浮現出歪斜的面孔來,有的只有鼻子,有的沒有額頭,有的只有半邊臉,全都直直對著我!我連滾帶爬地倒在那人腳邊,抓住他衣角,求他就我一命?!?/br> “我為什么要救你?我聽見那人如是說,嚇得幾乎全身都沒有知覺了,癱坐著看那些怪異的臉漸漸逼近。我還聽見尖利的嘶吼聲,吱吱呀呀的,像是夜飛的蝙蝠?!?/br> “最前面那張臉,只有一張嘴,他明明是透明的,我卻看到血滴出出落了一地。我驚恐地雙手亂揮向后退,一摸卻是滿手鮮血,后面的墻上也有許多張這樣的臉!忽然,它猛地一口從我脖頸上咬下一塊rou?!?/br> “我疼得幾乎要昏死過去,雙腿亂蹬,就聽見那些透明的臉怪不停地尖聲交談,我驚恐地看著他們在我身上咬出滿身傷痕,終于忍受不住,昏了過去?!?/br> “第二日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我睜眼的時候嚇了一跳,那人就站在我面前,手指緊緊卡在我脖子上?!?/br> “我看清了他的臉,蒼白得像鬼,一點人的暖氣都沒有。他似乎是在猶豫著什么,手指越收越緊,在窒息的前一刻,我大喊了一聲,‘放過我吧!’” “沒想到就是這一嗓子救了我的命。那人聽到了,忽然整個人都愣住了,猛地松開我,向后跌坐在地上,漸漸把臉埋到雙膝之間,不動了。我以為他還在想著怎么樣折磨我,卻聽見斷斷續續的聲音,是他說的,他在說——” “‘放過,不放’。翻來覆去就是這兩個詞,狀若瘋癲。我想趁他不注意走到門外去逃走,卻看見他又站起來,眼露兇光地盯著我,我大駭,在他手舉起來將要落下的時候,又大喊了一聲:‘放過我吧!’” “那人忽然呆住了,手就停在半空中不動了,良久,他忽然揮揮手,似乎是要放我走的意思。我不敢再多呆一刻,生怕他改變主意,踉蹌地狂奔出來,跳上車走了?!?/br> 店老板連續地講了這么多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看著對面三人各異的面色,忙補充道:“這可不是我胡編亂造出來的,您們要信!” 他勾住領口嗤啦一扯,崩裂的面料下面,露出一道一道觸目驚心的滲血傷痕。老板苦笑道:“這些傷口三年來從來沒有愈合,我也時常想起那一夜的噩夢,只能穿衣服把它們遮起來?!?/br> 沈竹晞暗暗握緊了手指,三人相顧無言。 正文 第26章 執傘作飄零其五 “陸瀾,那人說的情況,是遇上了魘魔嗎?”三人告別掌柜的回到房中之后,沈竹晞問。 他和陸棲淮住在一間,云袖一人住在隔壁,這間屋子十分古怪,窗戶狹小的幾乎只有兩掌大,透出窗外沉寂無邊的黑夜,像是兇惡的巨獸潛伏在暗中張嘴待噬。 沈竹晞清凌凌地打了個冷顫,走過去封了窗戶,發覺這間屋子竟然在四十多層樓的高處。他有些害怕地退回座位,不自禁地往陸棲淮的方向湊了湊。 “……就這樣的勇氣,還想進琴河?”陸棲淮毫不留情的嘲諷了兩句,雖是這么說,他語調含笑,臉色卻整肅無比,“我還在呢,你怕什么?” 沈竹晞瞪他一眼:“陸瀾,雖然這話不錯,不過我有時候真想把你的嘴封上。不過——” 他忽然一凜,皺眉道:“這什么樣的旅舍,只有幾個小二,卻把房子建在這么高的地方?” 沈竹晞見陸棲淮蹙眉沉思,不回答他,便換了個話題:“我說陸瀾,你覺得他遇到的,到底是不是魘魔?” 魘魔,能織幻象,死寂黑暗中天心月圓,一地枯寂里繁花滿枝。在最后夢里最絢麗的一剎,洞穿心口,致人死地。 如果店主遇見的是魘魔,那就很好解釋了,他陷入幻境中,看見滿城燈火,和那陰鷙鬼氣的白衣人,因為及時解脫而免于一死。 然而,陸棲淮卻斬釘截鐵地搖頭:“絕無可能是魘魔?!彼参康嘏呐纳蛑駮劦氖直?,淡淡道,“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店掌柜講的,恐怕有所保留?!?/br> “他講的有破綻,明明是在一片燭光中,他卻看不見來人長什么樣。那個人要么是掌柜杜撰出來的,要么——”陸棲淮頓了頓,“要么獨居在死城里的他,根本不是人?!?/br> “不論哪一種,都更加佐證了我的想法,琴河不能走?!标憲葱π?,按住沈竹晞的肩膀,“你啊,別鬧小孩子脾氣了?!?/br> 就在沈竹晞欲要發作的時候,他忽然抬手打滅了燭火,壓低聲音:“須防隔墻有耳,先睡?!?/br> 陸棲淮拉著沈竹晞翻身上榻,將錦被隨意一扯,手指豎在少年唇邊按住他的一聲驚呼:“現在可以說了?!?/br> “我們有什么話不能讓阿袖聽到?”沈竹晞疑惑地說,他神情略帶不滿,撇撇嘴,“阿袖是我們的好友啊?!?/br> “不是她?!标憲丛诤诎道锒ǘǖ刈⒁曋?,忍不住皺眉,卻還是耐心地解釋道,“你可真是心大,沒注意到嗎?在進來的第一刻起,我就覺得似乎是被人注視著?!?/br> “你怎么最近越來越喜歡訓我了。是是是,陸公子江湖經驗最豐富?!鄙蛑駮勦止镜?,些微不滿。 “這里是不能待了,朝微,你休息半宿,我們寅時起來動身?!闭f罷,陸棲淮一闔眼,似乎是沉沉睡去,此后,任憑少年如何在他耳畔低聲地叫喚或齜牙咧嘴,他都如若未聞。 說是休息半宿,沈竹晞卻覺得自己似乎剛剛合眼就被叫醒了,他茫然地睜眼,就看見陸棲淮立在床前搖晃著他肩膀,冷凝的臉色幾乎讓他瞬間就清醒了。 “??!”他失聲驚叫,看向窗口的地方。 一張臉駭人地貼著窗戶忽然浮現,五官浮腫,臉上斑斑駁駁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神情可怖,竟然是剛才那個掌柜! 那張臉連同整個人吊在窗前,隨著穿窗的夜風上下前后浮動。 “這可是二十一樓?!标憲春?。 他抬手用力敲擊著墻壁,灰塵撲簌簌地下落,整間房子仿佛都在震顫。云袖的睡眠向來是極淺的,這一番大動作下來,隔壁卻沒有半點回應。 沈竹晞一凜,手指下意識地扣緊了袖間的刀:“陸瀾,難道他們已經對云袖先下手了?我們似乎也沒做什么暴露身份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