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翊坤宮正殿中,皇后今日穿的是吉服,吉服雖不及朝服隆重,但這樣一席明黃繡團龍紋的旗服,已然給秀女們不小的壓力。 皇后端坐肅容,“本來早該引閱秀女,無奈榮王初喪,宮中諸事冗雜,本宮一直不得空暇?!闭f罷,皇后清聲吩咐道:“來人,賜茶!” 皇后賜茶,可不是讓秀女們解渴的,而是考校。 旋即,只見兩個眉目清秀的宮女捧著填漆茶盤恭恭敬敬走到秀女們跟前,那茶盤上是六只黃地兒琺瑯纏枝蓮蓋碗,蓋碗又叫茶盞、三才碗——蓋為天、托為地、碗為人,暗含天地人和之意。 若是喝茶的新手,只怕是連茶盞都拿不穩。新沏的茶多少有些燙,是斷斷不能碰觸碗璧,需一手托起茶盞托,一手輕輕壓在碗蓋上,這樣既不會燙到手,也不會灑了茶湯。 捧茶盞,可不只是拿穩了既可,還得手作蘭花,取得優雅熟稔才成。 盈玥輕輕挪開一點碗蓋的縫隙,只聞得馥香如蘭,在輕輕刮了刮浮沫,瞅了一眼盞中的茶湯,端的是碧綠明亮。最后才送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旋即道:“這龍井滋味甘醇鮮爽,想必是今年剛剛進貢的獅峰龍井?!?/br> 皇后滿意地點了點頭。 寶容手捧茶盞,屈膝道:“皇后娘娘,這六安瓜片清香高爽、滋味鮮醇,應是最上品的瀘州六安茶?!?/br> 每一個秀女手中所捧的茶,都是不一樣的。 皇后點頭:“不錯?!?/br> 品茶而已,自然難不倒她們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格格。 鈕祜祿格格面帶淡淡的驕矜:“稟皇后娘娘,這茶甘醇無比,獨有一股清冽之香,入口回味無窮,可見是極北雪山之上,生于懸崖峭壁上的雪山甘露茶,此茶世間僅有七株,一年所產不過十斤之數,極為罕有。尋常人只怕是見都沒見過呢,更別說嘗一口了?!?/br> 皇后笑了:“不錯,此茶正是三日前,剛剛送到的雪山甘露?!?/br> 說罷,皇后嗖的冷了臉色:“只不過!此茶只供內廷,外人不得享用!鈕祜祿承恩公世家,端的是好本事,居然比皇上都早享用這等罕有的雪山甘露!” 皇后一巴掌拍在了案幾上,當即雷霆怒斥:“鈕祜祿氏,你可知罪?!” 盈玥暗暗笑了,原來皇后給鈕祜祿格格挖了這么個坑??!是啊,雪山甘露,尋常人連見都沒見過,鈕祜祿氏卻一口品了出來。豈非不大自找,承認自己曾經喝過皇家專貢之茶?這可是僭用??!往嚴重說,就是藐視君王! 這次引閱,皇后這是對鈕祜祿氏擺了一場鴻門宴??!雪山甘露茶,鈕祜祿氏若嘗不出來,便是沒通過中宮考校,可算是見識淺薄,皇后便有理由撂了她的牌子??扇羰菄L了出來,那罪名……可就更大了! 不知,鈕祜祿氏不知要如何應對呢? 只見鈕祜祿氏容色分毫不改變,她俏眸一轉,“奴才何罪之有?奴才不過是嘗著這茶的味道,像極了傳聞中的雪山甘露,所以才做出這等猜測。難道猜測一下,也有罪嗎?” 鈕祜祿氏笑容莞爾,俏生生看向了皇后,“皇后娘娘總不能因為奴才猜對了,便要給奴才定下這等莫須有的罪名吧?” 盈玥不禁暗贊,好一個“莫須有”!是啊,皇后并不真憑實據,這樣的責問和發難,用來對付不諳世事的小丫頭,興許還有成效。這鈕祜祿格格可是總督之女、承恩公的侄女,自幼見慣了場面,豈會被皇后給嚇得不打自招了? 盈玥暗暗瞄了皇后一眼,果然皇后老臉已然鐵青了! 西北守將那鈕祜祿家所提拔,因此年年的雪山甘露,必定會孝敬到鈕祜祿家一份!這點,是皇后的母族事先查到的!皇后本以為,可以靠著這條把柄,定鈕祜祿氏一個僭用貢品、藐視君威的罪名,將其撂牌子,沒想到卻被這小賤蹄子三兩言語便化解了! 皇后看著鈕祜祿氏那副得意的小狐媚子臉,心中惱恨地都要遏制不住了,當即呵斥道:“放肆!一介小小秀女,也敢在本宮面前大放厥詞!簡直是尊卑不分!” 鈕祜祿氏儀態驕矜,在皇后的怒火之下,也分毫不怵,她徐徐道:“奴才只是如實解釋罷了。沒想到皇后娘娘竟不許秀女辯白嗎?” “你——”皇后惱意更勝,她肅色厲聲道:“德貌言工,婦之四行,宮閨之懿范,缺一不可!秀女鈕祜祿氏,以下犯上,毫無柔順之德,滿口強辯,巧言令色!本宮治下,斷然容不得這等婦德有缺之輩!” 婦德有缺,這對女子而言,是最大的缺陷, 皇后這話,分明是要撂去鈕祜祿氏的綠頭牌。 鈕祜祿氏下巴微微一昂,“皇后怎么說便怎么是好了。只不過甄選秀女,可不是皇后娘娘一人便可乾綱獨斷的!皇后若有自信,大可請太后娘娘撂了奴才的綠頭牌!” 皇后臉色驟然一沉。 盈玥暗道,不錯,太后才是鈕祜祿氏最大的底牌!所以鈕祜祿氏才有恃無恐??! 這時候,李榮安進殿打千兒稟報:“主子娘娘,和親王福晉烏札庫氏遞了牌子進來?!?/br> 皇后冷眼掃了鈕祜祿氏一眼,心下終究最在意的還是自己的兒子的婚事,便權且壓下不提?;屎罄淅涞溃骸笆橇?,都過了頭七。福晉多日未曾向太后請安,也該來了?!?/br> 聽得“頭七”二字,盈玥瞬間明白了,呵呵,和親王又辦喪禮了?這位活寶王爺,辦喪禮是相當將就的,一辦就是七天,妻妾子女都得披麻戴孝陪他鬧騰七日。 皇后眼下一轉,忽的問李榮安:“本宮記得,前兒十一阿哥還特意出宮去參加和親王的喪禮了?” 劉榮安會意地點了點頭:“是呢,十一阿哥還親手寫了挽聯送去,和親王很是歡喜?!?/br> 盈玥聽了這話,都快要憋不住笑意了!一個給自己喪禮的王爺就夠叫人爆笑了,又加上一個送挽聯的侄子,那場面,想想都叫人笑噴。 皇后露出嫌惡之色:“都是要娶福晉的人了,愈發學得跟他五叔似的不像樣了?!?/br> 一眾秀女臉色都很微妙,無不祈盼自己千萬不要被指給十一阿哥! 皇后復又一笑置之,“今兒便到此為止,你們都退下吧?!?/br> 秀女忙要跪安,皇后又忽的道:“對了,舒妃惦記著親眷,一直想好生親近一二。李榮安,你便帶富察氏和納喇氏去承乾宮吧?!?/br> “嗻!” 皇后倒是蠻貼心的嘛~ 見見小姨媽也好,便忙謝了恩,便跟著這位榮公公往承乾宮去了?;屎蟮鸟蠢m位于西六宮,而承乾宮是東六宮之一。因此此去需要繞過御花園,路途倒是蠻遠的。 一路走著,小納喇氏一臉戰戰兢兢,低聲對盈玥道:“方才鈕祜祿格格也太……膽大了,居然敢跟皇后娘娘頂嘴?!?/br> 盈玥笑道:“是啊夠膽大妄為的,這樣的秀女,也算是絕無僅有了?!币粋€秀女,竟跟中宮卯上了,真是千古難道一見的精彩好戲。 盈玥可不信鈕祜祿氏只是單純的高傲,方才見了穎妃,嘴巴不也是挺甜的嗎? 鈕祜祿氏有太后青眼,皇后縱然借雪山甘露發難,她只消推說是猜測,再跪下請皇后明鑒,便可輕易化解??赦o祜祿氏卻偏偏要仗理反駁,簡直是唯恐皇后不生氣! 盈玥瞇了瞇眼,這般蓄意激怒皇后,不只是鈕祜祿氏有足夠的信心會被太后留牌子,只怕是有更大的野心??! 李榮安忙囑咐道:“兩位格格,待會兒去了舒妃娘娘那兒,盡管多陪陪舒妃,不必急著回西三所?!?/br> 談笑間,便走到了御花園范圍內,照理說去承乾宮,該直接往東而去,可李榮安卻引著她倆往御花園深處去了! 盈玥不由皺眉,覺得有些不安。 她正想開口提醒,卻聽見前頭花木掩映中的千秋亭中傳來一個熟悉的呵斥聲:“你才安生了幾日,居然又跑去跟五叔混在一塊!” 盈玥狐疑了,這不是大公主的聲音么,她在訓斥的是……十一阿哥? 走到亭外十步開外,李榮安悄然止步,默不作聲。 小納喇氏駐足其身后,面露疑惑,看了盈玥一眼。 盈玥也沒有出聲,只默默瞅著。 只見十一阿哥嬉皮笑臉道:“大jiejie,這有什么好生氣的?五叔特特邀我去參加他喪禮,這樣的喜事,我怎能不去?” 盈玥沒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兒,喪禮居然成了喜事了?!真逗! 她這一出聲,亭中的姐弟二人立刻便轉頭敲了過來。 李榮安笑瞇瞇忙打千兒行禮:“奴才給大公主請安、給十一阿哥請安?!?/br> 后頭的盈玥與小納喇氏也匆忙行禮請安。 和敬公主臉色一寒:“榮公公不好好待在翊坤宮,卻帶著兩個秀女跑到御花園溜達,這是什么意思?!” 李榮安笑著道:“回公主的話,皇后娘娘吩咐,讓奴才帶兩位格格去舒妃娘娘的承乾宮請個安?!?/br> 和敬臉色幽寒,去承乾宮,根本不需要經過千秋亭??!這個李榮安,分明是故意的!是繼后,特特要讓月娘看到這一幕,要讓月娘知道十一阿哥的性子與無數一般不像樣! 和敬氣得臉色陣陣發青,卻只得強忍著:“本宮有些日子沒見舒母妃和十六弟,不如便由本宮帶著兩個秀女前去便是?!?/br> 榮公公笑了:“煩勞大公主了,奴才先行告退了?!?/br> 李榮安完成了主子交代的任務,腳下不禁輕了三分,便回去復命領賞了。 第一五六章、姜氏格格 和敬大公主一臉大寫的尷尬,他瞅了瞅永瑆這個比自己兒子還小好幾歲的弟弟,又瞅了瞅盈玥這個比自己女兒還小的舅家表妹。她這個媒婆該要怎么做下去呀! 和敬看了一眼那個有點多余的秀女納喇氏,心道,這必定是舒妃的母族晚輩了,便吩咐身旁一個嬤嬤:“先帶納喇氏去承乾宮?!?/br> 小納喇氏雖然年紀小,卻也明白和敬大公主這是有意開支開她,必定是要說些不方便她聽見的話。又忖著和敬大公主是富察家的外甥女,必不會害富察家的格格,便忙屈膝一禮,“是,奴才先去了?!?/br> 永瑆卻是不咸不淡的模樣,他挑眉道:“方才發出笑聲的,是你對吧?!” 和敬大公主立刻嗔了永瑆一眼,怎么?你這還是要問罪月娘不成?! 盈玥:“額……” 永瑆不由星眸一瞇,燦然笑了:“不過五叔的喪禮的確是很有趣,下回帶你也去開開眼界!” 和敬大公主扶額頭疼不已,舅舅素日里最厭惡的人便是五叔了!你倒是好,居然還想帶舅舅的寶貝女兒去參加五叔的荒唐葬禮??! 說來那還是十幾年前的齟齬了,五叔不但荒唐,膽子還特別大,葬禮的邀請函滿京城送達。 甚至連汗阿瑪的御案上,和敬都曾經看見過好幾回呢!汗阿瑪雖生氣,但也頂多臭罵五叔一頓,五叔是個混不吝的,從來不當一回事。 舅舅年輕的時候,五叔也曾送過請柬,可舅舅的性子,素來古板嚴肅,如何能接受這種荒唐邀請?生生給鬧到了汗阿瑪跟前,要求汗阿瑪罰了五叔一年的俸祿,這才了事。 自那之后,五叔算是見識到了舅舅的厲害之處,便再也不敢送這種請柬了。 其實盈玥對于這位荒唐王爺府上的葬禮,其實蠻好奇的,只可惜穿越過來這么多年了,一直無緣參觀。 說白了,還是傅恒老爹的性子太封建了點兒。 葬禮,旁人覺得晦氣,盈玥倒是不覺得。 便欣然點頭:“好呀!” 反正老爹若是生氣,也有十一阿哥背鍋,她何樂不為呢? 和敬大公主風中繚亂,本宮是出現幻聽了吧?月娘居然說好?! 永瑆哈哈一笑,拊掌道:“那就這么說定了!”這一刻,永瑆心里真的是歡喜極了。上輩子,富察競容對于她常去五叔府上參加喪禮之舉,煩恨得不行,屢次加以阻撓,最后是他翻了臉,富察競容才不敢說什么了。 和敬大公主揉了揉恍惚的眉心,難道她真的是老了?真是愈發不懂這些孩子們了。罷了罷了,不管怎么樣,瞧著二人投契,總不是壞事。 便對永瑆道:“最近舅舅托付你教導康哥兒四書,你且多上心些?!?/br> 永瑆撇嘴:“??蛋材切乃几静辉谶@上頭,光我上心有什么用?” 和敬怒目瞪了永瑆一眼,這個不上道的臭小子! 盈玥倒是覺得十一阿哥說得蠻有道理的,??蛋步^非肌rou發達頭腦簡單之輩,他純粹就是不想好好學四書五經。 永瑆又道:“有那個閑工夫,還不如叫他多讀幾本兵書戰法?!?/br> 和敬大公主黑了臉:“你給我閉嘴!” 永瑆不服氣地努了努嘴,正要反駁,卻見一個容貌嬌艷、身量婀娜的銀粉色宮裝女子正疾步而來,嬌滴滴的桃花眸中帶著嬌怯與慌亂,這女子觀之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正值如花年歲。盈玥一眼看得出,這穿著不是宮女的規制,只不過她身上的衣料只是次等的寧綢,兩把頭上只簪了一雙銀釵并一只色澤不怎么通透的碧璽花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