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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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城夜里熱鬧,紅妝艷抹,紙醉金迷,一入風塵**年,命該如此,怨天尤人也沒機會重新投胎。 余三娘把包袱遞給堇哥兒:“里面有五十兩銀子,活不下去就回來找我?!?/br> 堇哥兒道:“就算餓死,也絕不回來?!?/br> “我……”余三娘抬眸,心里覺得對不住他,可見他那張臉又郁結,堇哥兒女相,越發像他娘親。 春娥不似一般鄉下姑娘含蓄清雅,美得肆意張揚如珠玉剔透,玲瓏脫俗,但紅顏薄命,生下徐風堇不久便去了,徐士圓一蹶不振,酗酒成性,還被騙去賭坊欠下百兩銀子,余三娘又恨又愛,幫他還錢,照顧他起居,可直到徐士圓死的那日,嘴里心里依舊是他的嬌妻春娥,三娘含恨嫁人,回鄉省親,碰巧徐老爺子去世,那年徐風堇七八歲,在瓦礫堆里與野狗搶食,被她帶來了臨安城。 好又怎么算得上好,日子過不下去,還不是讓他聲色侍人,是私心,也是泄憤。以前他要走余三娘不讓,如今激怒李思達,豁出命要走,也不能攔著了。 “你日后打算去哪?”余三娘問。 徐風堇道:“去京城?!?/br> “京城?” “自然,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比臨安繁華的,當是京城?!?/br> “你……去京城可有出路,想好做什么了嗎?!庇嗳飳λ星樯跏菑碗s,竟還有些不放心。 徐風堇背上包袱,像是對華燈鎏彩摩肩接踵的繁華京都向往萬分:“早就想好了?!彼绺熬┶s考的秀才,心懷遠大抱負,是要脫胎換骨,做出一番事業。 余三娘哀嘆,自個兒為上一輩的糾葛,耽誤了這孩子的前半生,補不回來,自此一別也愿他好,又問:“是要做什么?!?/br> 他道:“找我恩公,做他小廝?!?/br> “什么?”余三娘沒聽清。 徐風堇抬腿便走,重復道:“去京城找我恩公,做他小廝?!?/br> 余三娘心中歉意煙消云散,脫掉右腳荷葉沾露的繡花鞋狠狠砸了過去,尖聲道:“你這沒出息的東西!我養你喂你栽培你讓你壓了多少紅倌頭牌!你居然想去當人小廝?!你別給我回來,我丟不起人!” “自然不回來!打死我也不會再踏入清樂坊一步?!鼻辶辽ひ暨b遙傳來,在青石板玉雕欄的紅燭巷子里綿綿長長,久久未散。 第3章 趙郁 臨安夜閉城門,離城外五里有家客棧,方便來往人群歇腳打尖。 袁掌柜忙到半夜,收起算盤才要休息,聽到有人下樓,抬頭看去,忙出了榆木帳桌,上前問道:“這位爺還沒睡下?” 來人圓領長衫,霜白輕綢,綢面印有鸞鶴祥云,淡金鎖邊,手持一把檀香木扇,腰間一枚羊脂膏玉,色澤瑩潤,渾體通透,細細瞧,上面還刻了字,是個郁字。 袁掌柜見多識廣,早年去過西域走商,單一身行頭便知客人非富即貴,再加上這玉這字,心里十拿九穩。 袁掌柜擦擦額角細汗,傴僂道:“小店怠慢,若哪里不周,爺盡管吩咐?!?/br> “無從怠慢?!贝嗽捯怀?,如玉石落入磐泉,起手敲著空巖。 袁掌柜見他走到廳內桌前,忙放下幾把收檔的凳子,又招呼躲在木柱后打盹的小二起來燒水倒茶,叮囑要最好的茶葉,小二從未見過摳搜老板如此大方,小聲問:“這是哪位大人不成?” “大人?”袁掌柜拱手向天:“若沒猜錯,那可是位王爺?!?/br> “王爺?”小二自覺聲大,忙忙捂嘴,指縫漏字:“王爺怎么會住咱們這里?” 袁掌柜道:“我怎知道?不過瞧那刻字,當是七王爺趙郁,若真是他,想必是來臨安玩樂,倒也不稀奇,只是......”轟走小二,袁掌柜琢磨起來。 傳聞趙郁賦閑在京,整日斗雞遛鳥弄草修花,不僅如此,還行坐不端,常??v酒享樂,流連于煙花之地,本以為如太守之子李思達那般模樣,卻不成想,如此霞姿月韻,氣質端貴。果然是鳳子龍孫,便是孟浪一些,也與常人不同。 袁掌柜端來一壺上等松蘿,放到桌上,趙郁趁他倒茶的空檔問道:“幾更了天?!?/br> 袁掌柜答:“三更了?!?/br> 趙郁問:“掌柜是忙著送往迎來,清點盤賬還沒睡下?” 袁掌柜道:“正是?!?/br> 趙郁端起青花茶碗品了一口:“生意倒是不錯?!?/br> 袁掌柜擺手:“哪里哪里,能糊口度日罷了?!?/br> 趙郁又問:“聽聞臨安城熱鬧非凡,可有什么好玩去處?” 果真是來玩樂。 “這……”袁掌柜想想趙郁為人,忙道:“明兒一早您能去木蘭巷喝茶聽書,那邊有個花鳥市,多是奇花異草,還有外邦抓來的金絲雀鳥,色澤奇特,世間少有,到了晌午您能去長慶樓喝酒,玉和樓吃飯,仙釀素rou是他們那一絕,這到了晚上……九曲街清樂坊,鶯鶯燕燕遍地都是,環肥燕瘦各有千秋,隨您喜歡?!?/br> 趙郁點頭:“聽來不錯?!?/br> 袁掌柜見他滿意,心道:外表再是器宇不凡,內里也腐朽敗壞。見沒什么吩咐,便回房休息。 掌柜的才走,樓梯上便傳來“咚咚”響聲,不一會兒藍布短衫的奴才跑到趙郁跟前,喘著說:“爺,您起來怎么不叫我跟著?!?/br> 趙郁起身上樓:“你睡得像豬,踹一腳還能到地上繼續睡,是怪我下腳輕了?” 程喬忙道:“是奴才的錯,奴才明兒個就改姓豬?!?/br> 趙郁把玩手中折扇:“別光嘴上說,連戶籍一同改了?!?/br> “啊……”程喬還真是嘴上一說,這若是改了戶籍叫“豬喬”回府不得讓人笑掉大牙?他忙轉移話茬:“爺,這么晚還不睡,是不是又在想陛下讓您成親的事兒?” “有什么可想?!壁w郁推門進屋,程喬上前幫著倒水,清水溫熱,沒放茶葉。 “可您不想,咱們回京就要被逼婚了,陛下讓您半月內必須回京,如今六王爺遠在邊外,貴妃又在青州禮佛,趕上他們都不在京里,馮老賊再在陛下面前多說幾句,說您二十又三,連個正妃都不娶,荒唐至極?!?/br> “無妨?!壁w郁把折扇放在桌上,取下腰間玉佩,示意程喬幫他寬衣,程喬不再多言將霜白長袍小心放進行李,又拿出一套紺青祥紋放在床邊。 第二日一早,趙郁便帶著程喬去了木蘭巷。 臨安秀美,白墻灰瓦翼角翚飛,程喬拿著袁掌柜畫得簡易圖紙,跟趙郁走了條清雅小路,正直夏初,細柳扶風,鳥叫蟬鳴。 前幾日落了雨,墻角青苔翠欲鮮亮,本是瞎走,誰想這條小路竟別有洞天,墻面刻著壁畫,先是《黃鶯呼春》接《百鳥朝凰》畫完林鳥又是《梅蘭竹菊》對《富貴牡丹》,再往前有了人物,婀娜多姿,儀態萬千。當今圣上是位繪作大家,民間也多以書畫見長,城內有不少這樣的巷子,開始只有一人作畫,大家瞧著新鮮征兆效仿,漸漸成了一景畫廊,就取名玉堂畫坊。 畫得大多直白,也有個別隱晦,有好有壞,參差不齊,程喬跟著瞅也瞅不明白,他認字不多,指著一副圖問:“爺,這兩人做什么呢?名字叫初遇圖,可這二位都七老八十了,再怎么初遇也晚了吧?!?/br> 趙郁執扇點墻面,看著譯文道:“這是幅憶初遇圖?!?/br> 畫上正是一對老夫老妻,十幾歲在山間相遇,一見情深,結為連理,恩愛百年,年邁時憶起初遇,便在院中竹林,防起那年的模樣,丈夫拱手問理,妻子含羞低眸,碰巧墻角豎著幾根竹子,也算應景。 程喬剛要開口細問,就見那幾根竹子莫名地晃動起來,他趕忙擋在趙郁身前:“王爺小心!” 趙郁站在深巷抬頭,只見灰土瓦上扒著一雙手,“嘩啦啦”幾聲三四根竹桿倏然倒地,墻頭先是攀上一條腿,緊接著又冒出顆人頭。 此時晨陽高懸,青街長巷迸入金光,趙郁看著那人,宛如檐瓦生花,那人也在看他,似如瓊枝落雪。 “你是什么人!”程喬吼道。 “你管我是什么人?!毙祜L堇挪開目光,側耳聽聽身后動靜,他這些年的好運像是被揮霍一空,昨晚前腳剛出了清樂坊,后腳就撞見腫著臉外出鬼混的李思達,趁著夜黑風高蹲在犄角旮旯躲了一宿,一大早又被翻出來,被追著跑到玉堂坊,卻忘了這邊處處都是死胡同,徐風堇從墻頭上順著沒倒得竹竿爬下來,剛要跑,就見一道身影從眼前竄過。 程喬急吼吼地罵人莽撞又忙問道:“爺,沒撞到您吧?!?/br> 趙郁說:“無事?!?/br> 徐風堇心道:無事個屁。彎腰撿起一塊石頭放在手里顛顛,猛地砸向那道飛奔的身影,待人踉蹌幾步,又撿起地上的竹竿,對著人頭頂一通亂打,頗有余三娘拿著雞毛撣子揍他的架勢,那人被打得耳鳴目眩倒地不起,徐風堇又上前補了幾腳,從他手中揪出一塊玉佩。 趙郁低頭瞧瞧,那塊玉佩正是自己的。 徐風堇拎著玉佩溜達過來,問趙郁:“這是您的?” 趙郁說:“正是?!?/br> 徐風堇道:“不錯,看著挺值錢?!?/br> “大膽!”程喬道:“這可是御……這可是無價之寶!不是用錢能衡量的!” 徐風堇驚駭:“這么值錢???那我幫你們搶回來,你們是不是要謝我?” 趙郁道:“這是自然?!?/br> “打算怎么謝?”徐風堇沒等他開口,又道:“這玉佩如此珍貴最少也得給我黃金千兩吧?” 黃金千兩?!簡直是獅子大開口!程喬氣得當場就要罵街,徐風堇哂道:“但我為人實在,沒事就喜歡助人為樂,就算您給我黃金千兩,我也抵死不收?!闭f著把程喬擠到一旁,靠近趙郁,將玉佩遞到他手上,好心道:“您穿得也太招搖了,金線繁紋的,玉堂坊的破畫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就差腦門上貼著“我是外地來的有錢人快來搶我”,八成一早就被盯上了,多虧了是我機靈敏銳,身手不凡,才幫您搶回了無價之寶,這要是沒我,后果可不堪設想……” “當然,我不要錢也不邀功?!毙祜L堇盯著趙郁莞爾笑道:“但我幫了爺,爺是不是也得幫幫我呀?” 第4章 機會 李思達帶人找過來時,程喬正拿著圖紙對趙郁說:“再過一條街就是木蘭巷了,爺,辰時都快過了,再看下去,早攤該撤了?!?/br> “袁掌柜還說了哪幾個地方?”趙郁不為所動,邊看畫邊問。 程喬答:“晌午說是長慶樓玉和樓,夜里是九曲街和清樂坊?!?/br> 趙郁道:“早飯也晚了,先去逛逛花鳥市?!闭f著抬腳要走,李思達氣勢洶洶地過來問:“見著個穿青白短褂的男人沒?” “青白短褂?”程喬眨眨眼:“沒束發?別了支木簪?” 李思達:“就是他!” “那是個男人?”程喬瞠目結舌:“我還當是位愛翻墻的姑娘?!?/br> 李思達道:“別廢話,人跑哪去了?” 程喬指了指墻頭:“剛剛翻過來,又立馬翻回去了?!?/br> “他娘的!”李思達咬牙切齒:“命人把城門給我封上,許進不許出!我就不信他一個小倌能上天遁地,今兒個挖地三尺也得給我找出來弄死了!” 目送李思達來去匆匆,趙郁讓程喬找準路,去花鳥市閑逛一個時辰,近了晌午便去玉和樓嘗了仙釀素rou,完事又去長慶樓要了壺瓊漿聽書,醒木落在案上,“啪”得一聲,說得正是劉秀才的《黑山寡婦傳》。 程喬聽得津津有味,精彩之處還拍手叫好,趙郁抿口酒,將杯子放在一旁沒再動過,程喬伺候他多年見怪不怪,自家主子十分挑剔,晌午的素rou也僅嘗了一口,就全賞他了。 傍晚又轉去了九曲街,這條街在河上,蜿蜿蜒蜒繞城半圈,如回廊幾曲,故此得名,滿城花街大同小異,正想找家進去坐坐,就聽路邊兩人竊竊私語,一個說:“九曲街沿河果然是陰氣重,聽說死過不少娼妓,剛我去了一家,那唱得悲悲切切,跟水鬼上身了一樣?!?/br> 一個又說:“可不是嘛,這條街也就騙騙外地來的,要我說,還是去清樂坊,那多好啊,姑娘美小倌妙,聽說南館又來了個會做詩的,這要不是淪落風塵怕不是個狀元料吧?!?/br> 程喬沒細聽,回頭左右看看,心道:奇了怪,怎么總覺得有人跟著。才要問趙郁去哪,見趙王爺闔上折扇,敲著掌心:“去清樂坊逛逛?!?/br> 天色尚早,路過南北斜街時吃了碗不放糖的糯糖水才繼續走,趙王爺就是來玩,玩得兢兢業業一個地方都不差。 程喬唉聲嘆氣:“爺,要我看,您就隨便娶個王妃算了,也省得馮老賊整天在陛下面前碎嘴?!?/br> 趙郁說:“這事兒講究你情我愿,我隨便,旁人的一輩子能隨便?” 程喬聽他說完就要哽咽:“咱們王爺就是心善?!?/br> 趙郁贊同地點點頭,停在沒掛牌的南館門前,搖著扇子走進去。 京城也有許多這樣的地方,見怪不怪,龜公有眼力,瞧趙郁一身貴氣,親自端茶遞水,問喜歡什么樣的,幫著挑幾位出來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