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圣上龍體抱恙,爹爹也是為君分憂?!?/br> “那國事再重要,也得顧著家呀?!?/br> 楊夫人是本本分分的婦道人家,小門小戶出身,平生引以為傲的有兩件事,其一是大兒子功成名就,極有出息;其二是夫君鐘情專一,從未納妾。 光這兩樣就夠她揚眉吐氣一輩子了,至于朝廷如何維持,時局是好是壞,她從不委屈自己分心cao勞,只安分顧著那一畝三分地。 “娘?!睏顣x耐著性子和她扯了大半天的家常,總算找到機會把聞芊抬出來,“這是……我的意中人。不知爹爹有沒有和您提起過?” 楊夫人的臉上露出了一副躲避半天,終于不得不面對現實的無奈神情,先是往他旁邊瞄了一眼,有點欲言又止地抿唇,又瞄了一眼,正要說話時,仍是不自在地咽了回去,再瞄了一眼,兩眼,三眼,一直沒能開口。 聞芊饒有興致地站在對面看她翻眼皮,正數到第八下,楊夫人的金口可算開了:不過依舊是在問楊晉,“她……不是京城本地人???” 對此,楊晉似不知要從何說起,只好去繁就簡地回答:“呃,她是揚州人士?!?/br> 楊夫人語意不明地哦了聲,顰眉在聞芊身上打量,“多大了?” 她笑吟吟道:“回夫人,二十了?!?/br> 聽到對面詫異的啊喲了一下,“二十了呀?歲數可不小了!我們晉兒才二十出頭的?!?/br> 聞芊沒解釋,楊晉聞言已不悅地皺了皺眉,“娘,她二十我也大她兩歲,和年紀又沒有關系。想當初奶奶比爺爺大一歲多,這婚事不也照樣辦了嗎?” 楊夫人囁嚅了一陣沒再言語。 或許是因為當初曾在家里掀起過腥風血雨,出于歉疚,她對待小兒子倒是縱容的時候更多些。 “那,家里人呢?” “她的家里人……”楊晉正看向聞芊,她無所謂地笑著把話接過去,“我爹娘去得早,家里沒剩什么人,只有兩個哥哥,在京城……嗯,做點藥材生意?!?/br> 她瞬間給樓硯帶了頂醫館掌柜的高帽子。 對于這個出身,楊夫人也沒說滿意還是不滿意,揪著馬面裙上的云紋兀自垂眸思索。 正在此時,楊凝從門外進來,身后還拖著施百川這條人形小尾巴。 “大伯母?!彼笆中卸Y。 楊夫人方才將面色緩和了幾分:“是凝兒啊……”她對施百川素來沒什么好感,也就瞧著楊凝勉強順眼些。 “打攪了,我來找阿晉有些事?!彼f完轉向楊晉,“總指揮使讓你去北鎮撫司述職?!?/br> “現在?” “現在?!?/br> 這也太不巧了,什么都堆到了一塊兒,他看著面前這才鋪開的爛攤子,實在是放心不下,壓低聲音朝楊凝道,“我才剛回來?!?/br> “這是指揮使的意思?!睏钅龘u搖頭表示愛莫能助,“估摸著是周圍的暗線發現你回京了特地給他稟報的?!?/br> “寧王舊案的善后事、唐石的死因、紅蓮教余孽,你招惹了這么多麻煩,指揮使能放你在外逍遙幾個月已經仁至義盡了?!彼f著在堂弟肩頭上一拍,眼神示意道,“趕緊去,這里有我呢?!?/br> 楊晉在原地左右為難,楊夫人對他這職位本就諸多不滿,對此也只好輕嘆:“快去吧。早去早回,路上別耽擱?!?/br> 他遲疑了下,又擔憂地望向聞芊。 后者揚起眉,輕松寫意地笑笑:“瞧我干什么,去呀?!?/br> “……” 楊晉雖有一肚子話,這會兒卻又沒辦法細說,只好將她的手握了握,萬般不舍地同施百川往外走。 背后的三個女人仿佛鼎足而立,隨時能刮起一場罕見的狂風驟雨。 像是從府上肅殺的氣息里讀出點什么來,沿途施百川邊回頭瞅邊問他,“哥,你這是……這么快就和家里坦白了?” 他煩躁地嗯了一聲,接過小廝牽著的馬翻身而上。 “你行啊,就把聞jiejie一個人留下?”那邊的施百川已經拽過韁繩,毫無同情心的火上澆油,“她那么厲害,你不怕‘兵戈四起’‘不歡而散’最后‘滿目瘡痍’嗎?” “我怕,我怎么不怕。沒聽見我方才講的話么?”楊晉越說越心煩,驅馬前行,“你們也真是,就不能替我擋一擋?” “哇,歐陽老爺子下的令我哪兒頂撞?!彼H有些幸災樂禍,“你就認栽吧?!?/br> 楊晉舌尖抵著牙槽,瞥了他一眼,冷哼道:“別得意太早,你也快了?!?/br> 施百川不吃這一招,過得今朝有酒今朝醉,樂顛顛地夾著馬腹在繁華的京城中穿街過巷。 楊晉本就滿腹心事,經此一役回想起之前母親的反應,愈發感覺出師不利,這會兒再讓施百川一挑撥,腦子里簡直要炸。 聽他娘那口氣,必然是很在意聞芊的出身,他先前猶豫了很久,把“伶人”這個身份用了好幾種修飾來美化,但寫在紙上,左看右看仍是干巴巴的幾個大寫的“下九流”。 也不知,爹爹是怎么和娘商量的,他們到底又商量出了個什么結果…… 南北鎮撫司的總指揮使姓歐陽,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嗓門一開,隔著老遠都能聽到回響,對街的武館師父時常以此作為典型,對一幫徒弟夸贊指揮使內功深厚。 “殷方新那廝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如何跑到濟南去的?” “聽人說他已經死了,還是你親眼所見,是真的么?一回頭可別又詐尸了,紅蓮教那群余黨呢,清干凈了嗎?” “你這小子,天大的事都堆成山了,只會叫人傳話!” 楊晉站在錦衣衛衙門內,心不在焉地應付歐陽恒,思緒翻來覆去裝的全是家中的事。 他在頂頭上司唾沫飛濺的一系列問話里忽然做了個決定——倘若爹娘都不同意他們倆在一起,索性就帶著聞芊私奔好了。 反正上面還有個大哥,沒自己也不要緊。 他有一身功夫,江湖、廟堂的朋友都不少,隨便去哪里,回廣陵也行,怎么都餓不著她。 歐陽指揮使說累了,摁著金錯刀就近撿了把椅子坐下,“其實年前升鎮撫使的諭令就已經下來了,因為你來信說要在濟南多留一陣,吏部那邊就一直耽擱著。正好你回京,趕緊跑一趟去把場子走完——也是沒見過你這么心大的,升官都不積極,這是討媳婦了怎么的?那么消極怠工?!?/br> 楊晉敷衍地抱拳應下,在歐陽恒的喋喋不休中一路渾渾噩噩地拿著文牒去吏部報到。六部位于都督府的正對面,這會兒大概剛下朝,門口人滿為患。 他在等批復的漫長過程里開始后悔起來。 眼下府上的情況怎么樣了? 果然還是不應該把聞芊一個人丟在家里的。 她人性子那么倔,又要強,倘若母親說了什么過分的話,必然會揭她的傷疤,兩個人一言不合興許還能吵起來。 偏偏楊凝又是個最不會打圓場的,整個楊家也沒人能幫著她。 聞芊孤身在外,眼下腿傷未愈,受這樣的委屈心中定然難過,怪他照顧不周,怪他沒有護著她,說不準要負氣離開,如果就此不告而別。 如果就此不告而別…… 那該如何是好! 楊晉越想越糟糕,連官印也只是胡亂蓋了了事,從六部出來便飛快上馬往回趕。 正值半上午的時候,門前的下人拎著掃把在清掃落葉,看見他行色匆匆的進來,張口叫了聲“少爺好”。 楊晉草草頷首,“和我一同來的那位姑娘呢?” 少年指了指身后,“被夫人叫到房里去了?!?/br> 他先是一怔,隨即發問道:“去她房里作甚么?” “這個,小人就不清楚了?!?/br> 有什么事非得去娘那兒關上門說不可? 楊晉狐疑了片刻,心下瞬間有不好的預感,難道……是要驗身? 他不是沒聽說過深宮后宅那些懲治妾室和下人的法子。 若在從前,聞芊腿腳無恙時倒還好,如今她行動不便,萬一被人欺負了…… 楊晉不敢深想,咬咬牙,當下撩袍心急如焚地朝正院北房跑。 楊家大夫人的臥房,門正虛虛掩著,周圍不見丫鬟,里面卻隱約傳出人聲——聞芊的確在此! 他未及多想便破門而入。 “聞芊!” 正對著的是兩個一臉茫然和怔忡的小丫頭,二少爺畢竟已是青年男子,即便來夫人房內也極少有莽撞擅闖的。 楊晉顧不得解釋,目光在四下環顧,外間沒人,里間的珠簾卻尚在微微晃動,是楊夫人的聲音: “這東西要敷多久?涼颼颼的……快有一炷香了吧?” 簾子后聽到那個清脆嫵媚的嗓音。 “還早呢,得兩炷香的時間才能洗?!甭勡繁硨χ?,“這個呢叫做‘玉容膏’,唐朝時最盛行的療面方子,用珍珠、胡粉、水銀和豬脂調制而成的,適合冬季用,可治面容憔悴無光,青黑,發皺……每日睡前只要敷上小半個時辰,不出一個月,您這臉便能細膩光滑,還能白里透紅?!?/br> “是嗎?”楊夫人若有所思地點頭,“難怪你都二十了,這臉蛋還跟小姑娘似的?!?/br> “何止啊?!彼p輕一笑,另換了一盒脂粉,“您再試試這個,我特制的手膏,可以潤皮膚,防止干裂?!?/br> 三個女人湊在一塊兒往脂粉盒里舀了幾勺在手背上涂抹,嘖嘖稱其。 “確實比我平日里使的油脂好用多了……你這盒送我?那你自己還有嗎?” “我多著呢?!甭勡防氖诌叢吝呅Φ?,“娘你要是喜歡,我那兒還有幾瓶利汗紅粉,夏日里止汗治痱子特別好用?!?/br> 楊晉:“……” 許是終于發覺旁邊站了個什么玩意兒,三人齊齊轉過頭來,楊凝同楊夫人臉上各自敷了層深綠色的不明物,只余雙目與嘴露在外,正眨著眼睛看他。 * 總算等聞芊伺候完楊夫人,楊晉拉著她一路走到長廊的僻靜之處。 “干嘛呀?!彼斡伤е?,笑盈盈道,“是不是覺得我很厲害,佩服我了?” 眼見周遭無人,楊晉才用力攬住她,心服口服地笑道:“佩服,在下自愧不如?!?/br> 聞芊懶洋洋地靠在他懷里,歪頭狡黠地開口:“方才跑那么急進來,怎么,擔心我???怕被你娘吃了不成?!?/br> 他無奈地輕嘆:“是啊……你怎么想出這招的?” “早就告訴你了,女人對胭脂水粉生來就沒有抵抗力?!甭勡诽羝鹈嫉靡獾?,“還不夸我?” 楊晉笑了笑,捧起她的臉低頭在唇上吻了一下,“是是是,你最厲害了?!?/br> 美色當前她倒也坐懷不亂,兀自自得了一陣,有條不紊地安排道:“來,現在該和我說說你爹了?!?/br> 午后將新住處收拾妥當,聞芊帶著菱歌和游月去了東華門外的云韶府。 雖說放了人家鴿子,好在有楊家這面閃閃發亮的金字招牌,對方聽命來意,很痛快地便同意將她二人留下學藝。 旅途的終點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