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施百川好似這瞬才緩過來,收走扶在樹干上的手,硬生生撕下一大塊樹皮,狠狠拽在掌心。 原就在冬季凋零得不像樣的老槐被他摳得面目全非。 在楊凝轉過頭的時候,他猛地回身,幾個起落跳下了屋頂,騎著自己的馬絕塵離去。 花讓是個極健談且好客的人,為了表示歉意,硬是擺了一桌菜給他們三人賠罪。 然而楊晉沒興趣,楊凝不表態,唯一肯賞臉的聞芊又因為喝多了酒,顯得有點倦懶,花莊主的這片熱忱無人領情,他自己倒也不尷尬,饒是獨角戲也唱得津津有味。 一行人回到楊府已是下午,院中只看到楊老在指揮朗許去摘橘樹上的果子,兩個小姑娘蹲在樹下等著吃現成,畫面其樂融融。 “回來啦?!彼χ迅涕賴澜z合縫地放在籃子里,冒了這句話后,也不問他們玩得好不好。 楊晉和楊凝立時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禮。 “百川呢?”四下掃了一圈沒看見人影。 楊老不在意的擺擺手,“誰知道跑哪兒野去了——摘左邊那個,對對對,就是這個?!?/br> 聞言楊晉也就沒再多問,畢竟老大不小的一個人了,平日里有自己的打算并不奇怪。 鑒于這場賞花宴原本就沒多少美好的回憶值得詳談,眾人互相寒暄了兩句很快便各自回房。 * 子時,寒夜深沉之際。 凄清的冷月孤零零的懸在頭頂,仿佛比中秋來得更圓更亮,暈出一團模糊的銀輝。 濟南城高低錯落的屋檐在黑暗中影影綽綽,打更人拎著他的破鑼無精打采地在空曠的長街上敲著。 倏地有一道疾風從身后一晃而過,將他衣擺吹得朝前翻了個滾,打更人忙回頭望了一眼。 四周空無一人,并無異樣。 大概是夜路走多了也不見他害怕,只奇怪地撓撓頭,仍舊繼續前行。 施百川在矮樹梢頭借力,翻身躍上高墻,蹲在符家后院的屋頂垂眸往下看。 整個宅院的布局盡收眼底,他幾乎不費力氣地就找到了符敏的住處。 門并沒鎖,輕輕一推便能打開。 他不動聲色地走到了床邊,耳畔傳來女子淺淡而均勻的呼吸,桃紅色的紗帳微波般垂在黃花梨木所制的架子床周圍。 他伸出手,面無表情地撩起來。 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自幼嬌生慣養,只要愿意打扮,怎么看都是美好的。 施百川瞧著那張瑩白如玉,毫無瑕疵的容顏,心想:“長得漂亮就了不起了嗎?” 一尺來長的匕首在掌心轉了個圈,然后驀地被握住。 “我毀了你這張臉,看你往后拿什么去得意?!?/br> 他抽刀出鞘,短暫的鋒芒里有“噌”的一聲輕響,清冷的月光在刃上壓出一縷細線,稍縱即逝。 施百川提起短刀,漸次逼近,在刀尖即將刺上符敏那張細嫩的臉蛋時,恍惚中不知何處聽到一個聲音在輕輕質問: “不是告訴過你不要無故傷人的么?” 那一瞬,好似周身的經脈被人用力牽扯住,他揚刀的手停在半空,月光照著身形投射在墻邊,仿佛隔著幕布的皮影畫。 漆黑一片的視線中閃過他剛入錦衣衛時的情景,虛空里似乎有人如當初般抬手打在他腦袋上。 “讓你進來,是為了給你找點事情做?!?/br> “錦衣衛的名聲本就不好了,你若和他們一樣,那與從前還有什么分別?” 匕首在他手中輕顫,一種前所未有的彷徨與失落洪水一樣灌頂而下。 施百川緊握著刀柄,寒冷的夜風沉甸甸的壓在他肩頭,那只胳膊不堪重負地猶疑著,終于他狠咬了下舌尖,猛地挫身朝門外跑去。 扛著北風刺骨的寒意,他一連奔過兩三條街,最后停在一棵不知名的老樹下。 他扶著樹干喘氣,垂眸時從匕首鋒利的刀身上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我自小生得就不美,多一條疤也不要緊的?!?/br> 她那時候轉過頭來淡笑著對他說,“你不用太自責?!?/br> 施百川驀地一怔,咬牙將匕首扎進樹干之中,就這么狠狠扎了數次,他才緩過神來,頭抵著粗糙的樹皮慢慢坐在了地上。 老樹不知人意,把葉子里細碎的冰霜劈頭蓋臉的澆了他滿頭滿身,濕漉漉地墜在睫毛上,施百川仍睜著眼,心中卻浮起萬般滋味。 怎么可能不自責啊。 他微微仰頭,望著在夜幕中蒼天蔽日的古樹喃喃自語。 “怎么可能不自責?!?/br> 漫長的一宿熬到了頭,晨光熹微間,楊凝把壓箱子底的一面銅鏡翻了出來,用帕子擦去那一層已頗有年月的積灰,鄭重其事地擺在桌上。 她很久沒有正視過臉頰的疤了,就這么對著鏡子嚴肅的看了好一陣,看得那道年深日久的疤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方才移開視線,將那兩盒不知哪里弄到的脂粉打開。 和聞芊大大小小顏色不同的花樣相比,她這幾盒單薄的妝粉看上去非常的不值一提,但饒是這樣,楊凝依舊如臨大敵。 她用上了對敵三千的態度,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出些許來,照著聞芊的吩咐就水化開,薄薄地敷在臉上。 掛在墻邊的繡春刀自認主以來都沒有過這樣的待遇,不禁在燈光下落寞地拉出一道煢煢孑立的身影。 折騰了足有半個多時辰,直到天光大亮,楊凝才靜靜地盯著鏡中那個四不像的人,沉默了片刻后,她砰的一聲,絕望地把腦袋擱在鏡前,唇邊長嘆了口氣,隨即認命似的去將臉洗干凈。 再推開門時,她已重新束好了頭發,換上常年不變的錦衣衛制服,繃著那張臉朝前廳走去。 早飯已經備好,下人們已看慣了她的裝束,一如既往的恭敬打招呼。 她心中有種卸下重擔的輕松,同時又有些許遺憾。 今天的飯桌有些冷清,聞芊、楊晉還有施百川,三個人的位置都是空著的,楊老卻不見怪,捧著他的碗若無其事地吃著,因此楊凝也就眼觀鼻鼻觀心地埋頭用飯。 待吃到一半時,穿堂內才見楊晉出來,他像是沒有要坐下的打算,穿戴整齊地準備出門。 楊凝隨口問道:“吃過了么?” “我不餓。出門辦點事,你們先用?!?/br> 錦衣衛負責朝中情報,由于公務,久不歸家是常事,他要去何處自然無人會過問。 楊晉從偏門的巷子上了街。 初晨是鋪子開店小販擺攤的時辰,人不算多,來往都有行跡。走了沒幾步,他隱約感覺背后似有誰跟著,這種直覺是做偵查時養成的習慣,幾乎是本能的反應。 楊晉側目停了半瞬,便佯作未察覺地照常往前走。 躲在拐角處的灰衣男子因見他駐足,下意識地躲到墻后,等隔了須臾才探出頭,打算尋下個隱蔽位置溜過去。 不承想那街上人群熙攘,男女老少,千人千面,卻再沒瞧見楊晉的身影! 他忍不住一驚,當下知道是跟丟了,正要現身去追,還不等邁開腿,脖頸處忽的貼上一股陰森森的冰涼,背后傳來的嗓音清朗干凈: “在找我么?” 男子登時怔住,萬萬沒想到對方的動作居然這般迅速,悄無聲息到形同鬼魅,一時便僵在那里發呆。 楊晉也沒料到這年頭會有蠢到來跟蹤錦衣衛的,簡直是身體力行地展示了什么叫做“班門弄斧”。 他把刀刃往上提了提,輕易地把對方脖子劃出個小口,“說,誰派你來的?” 這一刀非常巧妙,皮rou傷會產生疼痛感,而流淌的鮮血讓人的恐懼加倍,對付一般人而言,做到這一步就足夠了。 然而待楊晉問出這句時,那灰頭土臉的男子似想起了什么,乍然回了魂,繼而毫不遲疑地把自己頸項往前一送。 誰知這刀來得快去得也快,楊晉撤了兵刃轉而用手掐住他咽喉,冷聲道:“想死?” “犯在我手里,你以為有那么容易?” 錦衣衛沒有敲不開的嘴,既然是個不要命的,也就不必在這兒多費口舌了,他徒手扣著對方脖頸,生生把人一路拽到了衛所。 男子被他掐得滿臉青紫,偏偏死不了也喘不了多少氣,別提有多難受。 正趕上千戶所的守衛換班,負責刑訊的錦衣衛是個年輕小伙兒,很懂眼色地給這位倒霉蛋安排了牢房,飛快招呼手下準備家伙開工。 “大人您放心,這邊有消息我立馬派人通知您?!?/br> “嗯……若我不在,就回稟楊千戶?!睏顣x將適才動手時撐開的衣袖扣子扣上,一面往外走。 錦衣衛是皇帝的耳目,雖說重權在握,但同樣四面樹敵,除了東廠那幫閹人會安排眼線之外,有個把想報私仇的雇傭殺手也不奇怪。 可此人看上去武功平平,既不像東廠的探子,也不像行蹤不定的殺手。 會是誰派來的? 經過這段插曲,街道兩旁的鋪子已經全開了,滿眼欣欣向榮之景。 他尚未把來龍去脈理出個清晰的頭緒,思索之間,卻在一家商鋪前停下了腳。 早市生意最好的是點心鋪,這間隱沒在人群中的樂器行便顯得不那么惹人注目,招搖的幌子下擺著竹笛、洞簫、七弦琴等物件,楊晉也不知為何瞧了良久。 他在門前躑躅片刻,到底還是鬼使神差地進去了。 店家是個大腹便便的矮子,穿著講究,一身的綾羅綢緞,儼然在這行上小有成就,領著楊晉如數家珍地逐一介紹起自家的鎮店寶器來。 他聽得漫不經心,只一路看過去,最后撿了支簫在手心掂了掂。 “公子是要買簫?”店家忙取出好幾盒擺給他瞧,“您是要買哪一種?我這兒有上等的紫竹與白竹的洞簫,當然,若是買來當個玩意兒,青玉雕的也有好幾支?!?/br> 楊晉垂頭隨手撥弄了幾下,神色間似有所思,良久也沒說究竟好還是不好,店家拿不準他的喜好,一時不知該怎樣接話。 就在此刻,里間忽然拐出個人來,目光落在他身上,語氣里甚是驚訝:“楊大人?” 楊晉聞言抬起頭,花讓正站在對面,眸中滿是詫異,隨即又露出他一貫不顯山露水的微笑:“怎么,你也在挑樂器?” 花家看著像是這家店的???,老板待他很客氣,不多時還讓店伙煮了壺上好的秀芽給他二人端來。 花讓坐在他對面,手持一支紫竹簫簡單的吹了幾個音,簫聲嗚咽,并不成調。 他笑了笑放下來,“男子氣長,吹簫確實得天獨厚。不過洞簫的口風和氣息對初學者并不友好,楊大人若想學,不妨先從笛子開始?!?/br> 說著便從不遠處的貨架下取了一支遞給他。 楊晉道了聲謝,接過來在手中細細擺弄。 花讓將茶杯捧在掌心,看著他認真的神情,貌似隨意的開口:“其實真要論懂行的話,那位楊……聞姑娘才是當仁不讓,楊大人既是要買笛,為何不讓她跟著一塊兒?” 楊晉道:“我只是興起而已,她不知道這個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