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瓦倫丁靜靜的跪在原地,對于教皇的評價沒有絲毫反應。 “我知道你心里怨恨她的無情,但你也要知道一件事,”教皇敲了敲扶手,言語里頗有些警告的意味,“如果沒有她的身份,你現在應該躺在某位大人物的床上,還不是在這里向我匯報?!?/br> “……您說的是,”低垂的頭掩蓋住了瓦倫丁的表情,“無論是您還是瑪麗女王的恩情,我都銘感五內?!?/br> “哎呀呀,傻孩子,這么嚴肅干什么呢?”格里高利六世微微笑了起來,“你一直是個好孩子,這點我是很清楚的。好了,跪著多累呀,快站起來吧?!?/br> “多謝冕下體恤?!蓖邆惗∫姥哉玖似饋?,腰桿挺的筆直,只是頭顱依然微垂。 教皇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法衣與扶手椅摩擦發出了“沙沙”聲,“小瑪麗真是可惜了,不過小辛西婭看上去也不錯,像我這種老人家,每次看到活力四射的小姑娘就非常喜歡呢?!?/br> “卡斯蒂利亞現任女王辛西婭是約瑟夫親王的婚生子,同時也是瑪麗女王唯一的合法繼承人,”瓦倫丁不著痕跡的加重了“唯一”這個詞的讀音,“瑪麗女王生前曾經屬意過讓她繼承王位,在國內也算是眾望所歸,所以我才擅作主張擁戴了她,請冕下責罰?!?/br> “唯一的繼承人啊……”教皇重復了一遍,頓時意興闌珊,語氣也不復熱絡,“明明是百靈鳥一樣的可愛女孩,應該被人用金絲籠好好呵護才是,真是可惜啊?!?/br> 裁決長對教皇輕佻的言論視若罔聞,“約瑟夫親王偏愛外室生的兒子,對長女不聞不問,導致現任女王并沒有接受過多少教育,并且由于長期被父親軟禁,女王生性內向靦腆,從未有過鮮明的主張?!?/br> “聽上去是個乖巧的好孩子啊,”教皇若有所思的說,“只是我聽到的消息可不是這么說的,她向世界宣告血親復仇時的氣魄連我都敬佩不已?!?/br> “冕下,這其實是我授意的,為了轉移敵人的注意力?!苯鸢l修士表現的格外低眉順眼。 “哦?”格里高利六世慈愛的看著他,這往往是他發難的前兆,“為什么呢?” “因為錫安會,”瓦倫丁堅定地回答,“我向您匯報過,在女王登基后不久,錫安會就對卡斯蒂利亞的皇宮發動了一次突襲,他們的目標就是辛西婭女王?!?/br> 教皇點了點頭,“確實有這么回事?!?/br> “那一次的襲擊幾乎毀掉了卡斯蒂利亞的皇宮,要不是我及時趕到,辛西婭女王可能只剩下一具尸體了?!?/br> “錫安會!又是錫安會!”年邁的教皇拍了一下桌子,隨后似乎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又 收回了手,嘆了口氣,“圣光如此是仁慈偉大,為何總有人領悟不了它所透出的真諦?!?/br> 瓦倫丁將手放到了心口,誠摯的勸慰道︰“有些人已經在邪路上越走越遠,這并不是冕下的錯?!?/br> “唉,作為我主的牧羊人,無論羊群里走失了哪一只都是件令人心痛的事,”格里高利六世悲憫的閉上了眼楮,“只是這些迷途的羔羊為何要去襲擊小辛西婭呢?” “他們是為了通過聲東擊西的方式來轉移我的注意力,”說到這里,瓦倫丁頓了頓,“因為異端審判局已經成功抓捕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關鍵人物?!?/br> “誰?!”教皇猛地抬頭,厲聲問道。 青年一字一頓的回答道︰“前任樞機主教阿列克謝的侄子——列維*斯坦森?!?/br> 一聽到這個名字,教皇頓時萎頓了下來,嘴里念叨著前任主教的名字,“阿列克謝,阿列克謝……他就是一條喂不熟的狗啊……” 默默的將教皇的異狀記在心底,瓦倫丁不動聲色的瞥了老人一眼。 后來人大概很難想象,在很早之前,格里高利六世最信任的人并非是被譽為“圣徒再世”的巴勒特主教,而是那個如今在地牢里被關的瘋瘋癲癲的阿列克謝。 根據圣城里流傳的小道消息,格里高利和阿列克謝曾是親密無間的朋友,他們兩個一同入教,一同升遷,從執事到主教,甚至還同時入選上任教皇的樞機團,被稱為“圣城雙子星”。 等到上一代教皇去世,兩個都獲得了參與選舉的權利,幾位候選人被關在了歷任教皇誕生之地——西斯都神殿之內,在經歷了一連兩個當選教皇的主教都因為過于激動而喪命后,命運女神終于眷顧了二人,神殿頂上代表尚無結果的黑煙一再升起,在距離限定時間只差一息時,緊閉的殿門終于得以伴隨著裊裊的白煙緩緩開啟,從中走出的人正是格里高利六世。 戲劇性的選舉過程也被永久的留在了圣光教的歷史上。 對于教皇之位的焦灼爭奪,大概就是格里高利和阿列克謝這對摯友分道揚鑣的開始。 在瓦倫丁還是一名普通執事的時候,曾經在阿列克謝屬下的教區任職,那時候的紅衣主教已經有了后來叛逆的苗頭,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樣對教皇的權勢感到全身心敬畏,不止一次駁斥過教皇的赦令,還干過指著格里高利六世鼻子大罵“老糊涂”的壯舉。 但他是阿列克謝啊,教皇唯一的摯友,所有人都這么想著,對于他的不敬習以為常,或許還要包括教皇本人。 格里高利六世對于阿列克謝表現出了驚人的包容,不僅不會大發雷霆,每次當后者說到激動時,他還會站起身輕拍阿列克謝的背部,生怕對方岔了氣。 一時間,阿列克謝主教風頭無兩,私下有大膽的還會調侃他為“影子教皇”。 如果故事這么繼續下去,這段友誼大概會成為圣光教歷史上極富傳奇色彩的佳話,或許還會被繪制成壁畫,被永久的留在圣城的一角,也可能被編寫成歌謠,由游吟詩人傳唱至大陸的每一個角落。 可惜沒有如果,演技再好,假的也變不成真的。 在瓦倫丁榮升神甫的那一年,阿列克謝主持了對西斯都神殿的修繕工作,他找來了當時最負盛名的藝術家,為神殿的穹頂繪制一副恢弘的壁畫,那就是后來連名字都不能提的《審判日》。 直到畫作完成之前,所有的工作都顯得有條不紊,畫師在各個教堂乃至盤石大殿都曾留下完美的作品,格里高利六世還曾親自接見過他,盛贊其如神般的驚人天賦和無人能比的精妙技法,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這就是這么一位藝術天才,卻是錫安會長老會的成員。 修繕工作徹底完成的那一日,教皇在紅衣主教團的陪同下親臨西斯都神殿,觀賞了那幅驚世駭俗的壁畫。 圣光之海被具現化為了一個擁有冷酷雙眼的男人,他站在云端高高的俯瞰著眾生,歷代教皇與圣徒赤身裸/體的跪拜在云層中瑟瑟發抖,而云層之下的則是同樣不著半縷的教徒與神職們,他們驚慌失措,他們相擁而泣,他們撕打苦寒,無論男女老少,無論美艷丑陋,皆透過扭曲的肢體向觀看者傳達出了如驚濤駭浪般的惶恐與絕望。 畫師將主題描述為末日審判,這是□□裸的諷刺。 “給我把它涂掉??!” 格里高利六世怒不可遏的喊道,他舉起手中的權杖劈頭蓋臉的向畫師砸去,卻得到了對方張狂的回應︰“這是你們這些竊取了圣光力量的小偷應得的下場??!” 然而胳膊拗不過大腿,出色的天賦沒有拯救畫師的生命,這件事被視為錫安會對圣光教的大膽挑釁引起了莫大的轟動,他作為主犯被首先開刀。 大概是出于兔死狐悲的情緒,阿列克謝在行刑的前夜去地牢中拜訪了這位殉道者,情緒激動之下,他與對方一起比出了錫安會的標志性手勢,而這一切,都被一條蟄伏的毒蛇盡收眼底。 阿列克謝主教其實是異端的消息再次轟動了圣城,金發的修士踩著曾經的上司一躍成為了教皇的新任心腹,然而無論對錫安會的挑釁者做出了多殘酷的懲罰,西斯都神殿穹頂上的魔法畫作都無法被抹消,成為了這座神殿最深處的秘密。 “阿列克謝的侄子……那個列維*斯坦斯怎么了?”格里高利六世收拾好心情,懨懨的問道。 “根據我的推斷,此人很可能掌握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那就是我們多年調查卻不可得的,現任錫安會會長‘天選者’的真實身份?!蓖邆惗〈鸬?。 “什么!”教皇猛地站了起來,以他快行將就木的年紀來說,動作敏捷的不可思議,“你能確定嗎?!” 青年皺起了眉頭,臉上泛出了猶豫的色彩,“實際上,斯坦森身中非常危險的蠱毒,現在命懸一線,為了救他,阿列克謝主教已經招供了,只不過這個答案過于匪夷所思,我們一時不敢確定?!?/br> 教皇重新坐回了扶手椅上,喘著粗氣說道︰“是誰?” 瓦倫丁一撩教袍重新跪了下去,將一個沒有主心骨的忠犬演的入木三分,“是……是凱姆特帝國的奧古斯都陛下?!?/br> 教皇沒有回應,瓦倫丁繼續低著頭,長久的沉默在房間內蔓延,直指手指敲擊扶手的聲音有節奏的響了起來。 “奧古斯都啊……”教皇意味深長的說道,銳利的目光掃過半跪的裁決長,“這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啊,你知道誣陷他會有什么后果吧?” “我無一句虛言,冕下?!?/br> “一句無虛言就能把毫無證據的事情擺到我面前嗎?!”老人高聲喊道,拿起手畔的茶杯潑了過去,“給我查!若是查不出結果來,你就和你那個花瓶表妹一起當金絲雀吧!” “是,冕下?!?/br> 溫熱的茶水順著發梢滴下,濕漉漉的額發擋住了他的眼楮,那雙擇人而噬的眼珠。 第51章 征服世界的第五十一步 躬身退出教皇辦公室,瓦倫丁伸手抹了一把臉,在門衛幸災樂禍的目光中對著他展顏一笑。 柔順的金發妥帖的貼在那張堪比藝術品的臉上,冰藍色的瞳孔因笑容而柔化,被這樣一位美人含笑相對,哪怕圣殿騎士團與異端審判局再不對盤,這名年輕的騎士原本打好的一大堆腹稿也一句說不出來了,只能癡癡的看著。 “馬可……騎士,是嗎?”瓦倫丁掃了一眼他身上的銘牌,語氣輕柔的說道,“說起來,我好像之前從未見過你呢?!?/br> “我、我……”騎士磕磕巴巴的說道,“我是上、上個周剛剛被提拔……” 還沒說完,馬可就想給自己一巴掌,這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天生就是結巴呢! 活像是沒有看到對方的窘態,瓦倫丁的態度依然柔和,“這么年輕就能來為教皇冕下值守,真是令我感到羞愧啊,為圣光和冕下服務了這么多年,依然免不了有些疏漏?!?/br> 騎士小哥被夸的面皮漲紅,內心卻有些飄飄然起來,甚至還帶著丁點小雀躍,能夠為教皇守門確實是他最為驕傲的事情,僅次于光榮入選圣殿騎士團。 瓦倫丁裁決長也沒有前輩們說的那么壞嘛。 他暈乎乎的想到。 “說起來,我已經有些日子沒見到你們團長了,他還好嗎?”金發修士繼續寒暄道,“自打我去了卡斯蒂利亞任職,所有的重擔就落到了他一個人頭上,也是非常辛苦啊?!?/br> 提到了自家老大,騎士立馬精神就抖擻了起來,“蒙圣光庇佑,團長大人非常好!經常得蒙冕下召見!” “知道他依然如此精神,我就放心了,”瓦倫丁笑著點點頭,“羅伯特團長也是因為虔誠才得以圣眷不衰啊?!?/br> “那是自然,不像某些人依靠著歪門邪道……”騎士說到一半突然住嘴,手忙腳亂的對著瓦倫丁解釋,“我、我并不是說您歪門邪道……” “哈哈哈,”漂亮的青年發出了爽朗的笑聲,“哎呀呀,異端審判局的工作性質特殊,就算被外人這么評價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br> “不不不,”少年連忙擺手,臉頰已經通紅了,“我說的真的不是您與異端審判局!是、是歌隊那群滿嘴謊言的家伙……!” “歌隊?”瓦倫丁一挑眉。 自覺失言,馬可一把摀住了自己的嘴,臉上流露出了后悔的神情。 瓦倫丁見狀也沒有步步緊逼,而是體貼的岔開了話題,“說起來馬可騎士今年剛滿十五歲吧?正是年輕有為的年紀啊,家里也一定很以你為榮吧?” “你、你怎么知道?”馬可瞪大了眼楮問道,他比同齡人都高大許多,像瓦倫丁這樣一眼就認出他真實年紀的鳳毛麟角,由于過于震驚,他甚至忘了用敬語。 “這就是我的工作呀,”裁決長輕輕笑了一聲,“雖然大家都很討厭我們,但依照程序,我們必須了解每一位的基本情況,這也是為了圣光教的長遠發展,你也知道,隨著預言時間的臨近,異端活動越來越頻繁,必須防患于未然啊?!?/br> “當然!當然!”馬可連忙點頭,只是眼底依然殘留著遲疑,“我們騎士團的工作也越來越繁忙,總是有些宵小以為自己能叛離偉大的圣光?!?/br> 二人一時間相談甚歡,起碼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 作為異端審判局的裁決長,瓦倫丁當然不會有空到去關注一個不起眼的小騎士,他只是早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了解守門人的信息只不過是基礎中的基礎。他故意點明馬可的年齡,就是為了暗示對方自己也是“知情人”,這一舉措其實比較冒險,受到暗示的人有可能會因此透露更多的信息,也有可能會提高警惕,從而死死地合上自己的蚌殼。 好在多年在外的“安逸生活”并沒有讓瓦倫丁的判斷力下降,眼前這個名為“馬可”的年輕騎士確實是個一根筋的動物,輕松地閑聊已經足夠打開他本來就半遮半掩的心門。 “……既然您也知道這件事,我就不再藏著掖著了?!?/br> 經過了漫長的鋪墊,馬可終于打開了話匣子,彼時他已經跟旁人換了班,與瓦倫丁一起站在了走廊的一角。 摘掉了頭盔的騎士有些苦惱的撓了撓自己的后腦勺,“這圣城里呀,最近可不太平?!?/br> 瓦倫丁饒有興致的問道︰“哦?怎么個不太平法?”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整體感覺怪怪的,”少年稚氣未脫的臉皺成了一團,“教皇冕下對于歌隊隊長的召見日益頻繁,團長雖然什么也不說,但我能感覺到他不太高興?!?/br> “能讓羅伯特都感到煩惱,格里姆可真是了不得啊,”瓦倫丁意有所指的捏了捏鼻梁,“我當初離開圣城的時候,他還只是歌隊中的一個新人呢?!?/br> “冕下未免有些太過于信任他了!”馬可抱怨道,“明明那家伙就是到處嚼舌根而已,我到現在也沒搞懂歌隊到底是干什么的!為什么哪兒哪兒都有他們!” 青年拍了拍小騎士的腦袋,年紀小就是有這個好處,年輕氣盛還口無遮攔,一帆風順的人生還沒有被現實無情的擊沉,對于釋放善意的陌生人依然有相信的勇氣。 已經奔向二十三歲的“老人家”虛情假意的勸慰道︰“你要相信睿智的冕下是不會被此等小人蒙蔽的,就像圣光的宏偉無法被我們猜想,冕下的深意也無法被我們揣摩,會允許歌隊存在,正是有他的用意?!?/br> 有什么用意呢? 當然是為了排除異己啊。 這段胡說八道顯然戳中了小騎士虔誠的內心,他的臉刷的一下子又紅了,鼓起胸膛粗聲粗氣的說道︰“您說的很對!我竟然一時鬼迷心竅質疑了冕下,我會稟明團長接受懲罰的!” “哈哈哈哈哈哈,”瓦倫丁朗聲笑了起來,“不要那么嚴肅,親愛的馬可騎士,心中的迷障和外來的誘惑都是圣光對我等虔誠之心的考驗??!” 他抄著手靠在墻壁上,用帶著笑意的目光打量著少年,柔和的說道︰“我真的是越來越中意你了,要是羅伯特不要你了,不如考慮來異端審判局?” 小騎士的臉已經紅的快燒起來了,他后退一步連忙擺手,后來又像是反應過來似得,握拳捶胸行了個騎士禮,“不不不,我在入團的那一刻就發誓終生以一名圣殿騎士自居,當然您的好意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