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出門時沒關燈嗎？”蔣森一邊往樓上走一邊問龍二。

    龍二沒有答話，待兩人走到家門口，便看見屋里坐著的大小麒麟兩個人。

    大麒麟見他們回來，從沙發上站起來，面色帶著憂慮，叫人：“二伯，二娘?！?/br>
    龍二看了他一眼，沒有應聲。

    “我爸那邊支撐不住了?！?/br>
    “叫囚牛他們了嗎？”龍二問。

    “大伯去了，但是你也知道，他除了跟人講道理唱歌，根本不會打架?！?/br>
    “剩下的人呢？嘲風、蒲牢、狴犴他們呢？”

    “三伯跟四伯也去了，六叔、七叔、八叔他們都有其他事走不開。三伯的千里眼根本用不上，也就四伯叫兩聲能起點兒作用，但是作用也不大?！?/br>
    睚眥，嗜殺喜斗，刻鏤于刀環、劍柄吞口。眾兄弟里，他是最能打的。其他人不是坐在門上，就是坐在廟里，不然就坐在房梁上，總之沒有一個是能拎出去打架的。

    “二伯，您當年是何等的威風，如今……”麒麟似乎有些說不下去，半晌才扼腕痛惜道：“您自己難道都不會可惜嗎？”

    龍二說：“我沒有選擇?！?/br>
    “您明明就有！”麒麟大聲道：“就算不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您也該看看慘死的天下蒼生吧？如果今天妄大獲全勝，如果他從此又肆虐于人間，前天是三百多人的大橋坍塌，今天是二百多人的打|砸搶燒，那明天呢？后天呢？！您坐于刀環之上，如此棄正義和蒼生不顧，難道不會心有不安嗎？！”

    “麒麟！”蔣森忽然出言喝止他。

    龍二過了半晌才說：“我解救天下蒼生，誰來解救我呢？”

    第63章

    龍二這樣說完，過了一會兒才接著道：“麒麟，你看看我，我這個樣子，還能救誰？”

    “二伯……”麒麟叫了一聲，咬了咬牙終于還是道：“我知道您剛剛找回二娘，心里舍不得他，可是……您不是二娘一個人的龍二，您是天下的睚眥！從降臨人間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某個人的了，甚至您連自己的都不是。當年您要剝魂救夫，皇庭就降下天罰，如今您還要一意孤行嗎？二娘就算把魂魄還給您，他最多也不過是變得如您現在一般，您肩負天下蒼生，他……”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龍二狠狠打斷了：“小子！我要你來教訓？！”

    麒麟噗通一聲跪下：“二伯！若不是我道行淺薄，今天就是拼著魂飛魄散，也絕不來您面前說這些薄情寡義的話！只要您肯幫忙，我抽一條魂補給二娘！”

    “他要你的魂魄有什么用？”龍二說：“你走吧，這事我管不了?！?/br>
    他的話音剛落，天邊就響起一道驚雷，紫紅色的烏云暗暗壓下來，將整個天空都籠罩了?？伤孟駴]聽見一樣，又重復了一遍：“麒麟，你走吧?！?/br>
    大小麒麟兩兄弟都站起來，小麒麟說：“爸……”

    龍二看了他一眼：“誰叫你帶他過來的？”

    小麒麟抿了抿嘴巴沒有說話。

    “你不知道你|媽抽魂的后果嗎？”

    小麒麟在他的質問下沒吭聲。

    龍二說：“他當初拼死生下你，險些魂飛魄散，你是他的親生兒子，就一點兒不為他著想？”

    蔣森看到麒麟灰敗的臉色，輕輕拍了拍龍二的胳膊，說：“別說這么重的話?！?/br>
    龍二便沖他們兄弟兩個揮揮手，將兩人趕走了。

    夜里蔣森躺在床|上，看著窗外依舊不褪的詭譎的紅云，又看了看身邊閉著眼睛裝睡的龍二，過了一會兒，握住龍二的手，說：“龍二，咱們這樣，是不是太不爺們兒了？”

    龍二翻了個身抱住他，在他頸窩蹭了蹭，甕聲甕氣地說：“那我不當爺們兒了?！?/br>
    蔣森牽起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抬手揉了揉龍二腦袋上鋼絲一樣yingying的頭發?！叭绻嗟娜艘驗槲覀兊牟蛔鳛?，最后死了呢？”

    龍二說：“作惡的另有其人，為什么要我們來承擔責任？”

    “……我也不知道?！笔Y森長長嘆了口氣，然后閉上了眼。

    后半夜時，窗外的紅光終于暗了下來，熱鬧了一天的天空歸于沉寂。蔣森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下樓買早點時，他站在早點攤旁的胡同里撥通了麒麟的電話。

    那頭大概也沒睡，滴聲不過響了一下，那邊就接了起來?！拔??！?/br>
    “我是蔣森?！?/br>
    “我知道?！摈梓氲穆曇粲行┑蛦?。

    “一晚上沒睡嗎？”

    “嗯?！蹦沁呌质堑偷蛻艘宦?。

    蔣森又說：“覺還是要睡的?！?/br>
    麒麟那邊半晌沒有發出聲音，過了好半天才叫了一聲：“媽……”

    蔣森笑了笑，說：“叫爸吧，叫媽怪別扭的?！?/br>
    “爸?！?/br>
    “你知道……我怎么才能把那條魂還給龍二嗎？”

    “……你……”麒麟沒有再說下去。

    “其實這忙我本來不想幫的，但是想想，好歹是公務員，有義務為人民服務，而且……我也不想讓你爸每天那副傻乎乎的樣子，他是睚眥，他得威風凜凜的?！?/br>
    “你真的想好了？真到剝的時候，可沒有后悔的余地?！?/br>
    “疼嗎？”

    “聽說……特別疼?！?/br>
    “啊，這樣啊……”蔣森輕輕笑了笑，說：“那你到時候多叫幾聲爸?！?/br>
    麒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又問：“你……什么時候……”

    “現在吧？我用不用把你爸迷暈了弄過去？”

    “不用，你自己過來就可以了，我去書屋接你?！?/br>
    “好?！?/br>
    龍二在家里收拾了被子，又打掃了衛生，等了半天不見蔣森回來。不過是樓上樓下，就算排隊人多，以往也不過十幾二十分鐘的事，今天他等了半個多小時，蔣森還沒有回來的意思。

    他拿起前段時間麒麟才給他手機，給蔣森去了個電話，那頭接起來，說：“你自己下樓吃一點吧，我臨時接到個急活兒，得趕緊過去?！?/br>
    龍二說：“什么活兒？在哪里？”

    “電話里說不清楚，你自己吃早點，乖乖的?！笔Y森把小電驢停在小書店門口，抬頭剛好看到胡子拉碴的麒麟，眼球上布滿了紅血絲，正看著他。蔣森沖麒麟笑了一下，然后對著電話輕聲說：“乖，我愛你?！?/br>
    麒麟聽到了這聲‘我愛你’，他原本勉強提起來的嘴角，現在一點也提不起來了。

    蔣森走過去，說：“咱們的動作得快點兒，怕一會兒你爸反應過來?！?/br>
    麒麟站著，半天沒動，最后咬了咬嘴唇，說：“不然算了吧，又不是咱們家的事?！?/br>
    蔣森聽他這樣說，笑了，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說：“走吧?！?/br>
    ……

    龍二聽蔣森的話，下樓去買了早點，他買早點的時候，整個人都渾渾噩噩不在狀態。昨天夜里他沒有合眼，他知道蔣森也一直沒睡，他話說得滿，其實良心還是不安……

    蔣森忽然有任務，這個時候為什么忽然會有任務呢？是妄從那邊回來了嗎？老五沒有制伏他嗎？它又來搗亂了？

    他的腦袋像一鍋已經沸騰了的漿糊，guntang的湯汁冒出來，忽然噗啦一聲澆熄了鍋下的火。龍二渾身上下的血液都涼了，這個時間蔣森怎么會突然有任務？有任務又怎么可能不帶他？

    他捏破了手里的豆漿杯子，白色的豆漿黏糊糊濺了他一身，他仿佛沒有知覺，手腳僵硬著往書店的方向跑……

    ……

    離魂時沒有痛感，蔣森的魂魄半透明著坐在自己的軀體上，旁邊是麒麟和姬惠云兩口子。麒麟見他坐起來，問：“你還好嗎？”

    “還好?！彼戳四敲炊嗷?，還是第一次自己變成魂魄被勾出來。這種感覺有點神奇，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又想到一無所知的龍二，心里忽然難過，如果今天之后，他把龍二給忘了該怎么辦？那個大傻|子該多傷心？

    麒麟看到他的樣子，問：“還要繼續嗎？”

    “繼續吧?！彼痔苫厝?。

    麒麟手中拿著一柄手術刀一樣的匕首，下手之前，他說：“這是我爸的刀?！?/br>
    蔣森看著那把匕首點了點頭，說：“很漂亮?！?/br>
    “當年他剖開自己的魂魄時，也是用的這把刀?！?/br>
    蔣森從他手里接過刀，輕輕摩挲了兩下，又還給他，說：“開始吧?！?/br>
    麒麟的刀從蔣森的心臟處切下，刀身輕輕沒入透明的魂魄，輕到像是沒有質量。蔣森兩眼發直，哼了一聲，瞬間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疼，像是整個人被剝皮抽筋，骨血分離……

    麒麟看到他的樣子，咬緊牙齒，閉了閉眼，一滴淚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下去。

    “麒麟……”蔣森勉強發出兩個音階。

    麒麟趕緊附耳過去：“怎么了爸？”

    “你爸……更……疼……”他半透明的臉頰更顯蒼白憔悴，聲音顫抖著飄散在空氣里。

    麒麟的喉頭上下滑動了一下，嘴巴緊抿著，眼睛紅了。

    過了一會兒，蔣森的三魂七魄在刀柄下分離開，九條淡藍色的，還有一條金黃色的。

    姬惠云在旁邊拿出一個小盒子，說：“快收好拔刀，生人魂魄離體太久會要命的?！?/br>
    眾人正說話，一陣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在樓梯間響起，龍二身上還有臟污的豆漿的痕跡，整個人失魂落魄，頭發亂糟糟粘著汗水搭在額間，他的目光越過眾人找到床|上半透明的蔣森。那張頹喪的臉上露出近乎絕望的申請，他驀然張大了嘴，卻半晌沒有發出聲音……

    第64章

    “爸……”麒麟回頭看到龍二，叫了一聲。姬惠云的手里還捧著用來裝魂魄的盒子，三個人的動作一時都僵住。

    龍二沒有答話，直直沖著床|上的蔣森走過來。

    其余三人一時措手不及，都緊張地看著他，麒麟又叫了一聲：“爸！”

    姬惠云說：“睚眥大人，玉玦大人這是心系天下……”

    龍二對他們的聲音恍若未聞，似乎對周遭的一切都沒了反應，他輕輕叫著蔣森的名字：“繡球，繡球？”

    蔣森的靈魂已經被分成十層，無知無覺浮在床|上，既不會應他，也不會叫他了。

    龍二兩眼怔怔地，頹然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