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這一站就是一上午,午間太陽高懸,陸質手上還有半頁描紅未竟。嚴裕安又硬著頭皮湊上去,倒了杯熱乎的茶遞給他,頭垂的老低,道:“殿下,喝口水潤潤嗓子吧?!?/br> “嗯?!标戀|眼睛還在紙上,被他一說才覺得真是渴了,放下筆接過茶杯把一盞茶都喝盡了,問:“什么時候了?” “回殿下,剛過午時?!?/br> 午時……陸質心里奇道:“那小花妖能睡這么久?” 但也只是那么一想,站了兩個時辰,陸質也感覺稍微有些乏。他繞出書桌走動了幾步,才覺得腿上沒那么緊了。 嚴裕安見陸質臉色晴朗,是個勸諫的好時候,便使腰身更彎,畢恭畢敬道:“殿下,老奴罪該萬死,說句不該說的。念書是著緊,可您是金胎貴體,千萬要保重著身子啊?!?/br> 聞言,陸質在走動間瞥了一眼嚴裕安,笑了,道:“這還夠不上萬死。我怎么著你了?說句話都戰戰兢兢的?!?/br> 嚴裕安依然道:“奴才罪該萬死?!?/br> 陸質擺擺手,道:“就算不去諱信院,看著也拖不了多日子了?!?/br> 這幾年諱信院的皇子越來越多,小皇子還沒學會自己吃飯呢,先就送進來念書了。 后宮的妃子們,不知道怎么管教自己生下來的兒子,對怎么往皇帝眼跟前現,倒是一個比一個精通。 太子在東宮,專門有太傅為他講學。 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出宮建府了,諱信院就屬陸質最大。除了盯他跟盯仇人一樣的五皇子和六皇子,剩下的都是些牙還沒長全的小毛孩,皇帝知道這么個局面卻一直不吭聲,也是對陸質遲遲不肯松口大婚的不滿。 陸質實在心煩,索性在年前就大張旗鼓、一點不避著人的叫了幾次太醫,連太后那邊都派了大嬤嬤過來問疾。 太后動了,皇帝總不好再裝不知道。只是皇帝陛下架子大,關心自己的皇子,也是把人叫到御書房去關心。 天兒那么冷,皇子住的地方離御書房還那么遠,在宮里又不能坐轎子,饒是沒什么病的人,來回跑兩糟也夠嗆。 不過這到底是恩賜。太監來傳完話以后,景福殿上下都喜氣洋洋的,一個個仿佛得了這道圣旨便揚眉吐氣了。 連寶珠也歡喜,伺候陸質更衣時笑瞇瞇的,取得都是沒上過身的新衣服,出門前又拿出陸質一件許久沒穿過的烏金穿絲的暗鶴紋大氅來。 那還是先皇后專門留下給陸質的料子。當年給大皇子做了一件,但她沒能等到陸質長大,滿心愧疚,最后能實實在在給陸質留下念想的,竟只有幾件衣料。 陸質沒有駁寶珠的好意,就那么精精神神地去了。 也好在他穿戴的還精神,因為皇帝就算問疾,也沒把時間都給陸質一個人。他到時,六皇子陸聲已經到了,陸質在外間等大太監進去傳話,就聽見里面相談甚歡,皇帝甚至哈哈大笑了幾聲。 見了他也是難得的歡顏展面,和顏悅色地問了幾句病情,吃什么藥。陸質一一答了,皇帝便對陸聲道:“那內務府這個差事,就交給你去辦。你也看見了,老大和老三都在宮外,你四哥許是進了冬日身子弱。這事兒放在你一個人的手上,你可把皮緊緊,別捅出簍子來?!?/br> 陸聲立刻端端正正地跪下,道:“請父皇放心,兒臣定當盡心竭力,不會叫父皇失望?!?/br> 陸質滿面輕松地立在原地,同皇帝一樣,含笑看著跪在地上表決心的陸聲,當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場景。 昨天御書房的事,嚴裕安今早上才得了消息。 皇帝當面給了陸質那么一個難堪,昨晚陸質雖沒帶出來不痛快,今天他也伺候地小心更小心,生怕捅了馬蜂窩。 此刻陸質自己提起這件事,嚴裕安才忍不住狠聲道:“多氏熙佳的母家往上數三輩便是皇商,以為后頭做了官又怎么樣?骨頭里是洗不干凈的臭,憑她生的兒子,也敢越過殿下去!” 陸質不置可否,嚴裕安依舊憤憤,大概是人老了,話也多。見陸質沒有不高興的神色,又道:“殿下……說到底,皇上現在這樣,不過是對您拖著不肯大婚這事兒上有氣。不知是不是老奴眼皮子淺,依老女看,固倫長公主家的大女兒,實在夠尊貴了,往后拖,還能有比這樁婚事更好的不成?” “不知深淺的奴才?!标戀|道:“長公主的嫡女也是你能議論的?你有幾顆腦袋?” 嚴裕安這才察覺自己失言,也知道陸質是在給他提醒,連忙跪下請罪。 陸質道:“罷了,不跟你計較。陸聲的事兒,你也不用憋氣。他雖跟太子都是熙佳所出,可如今太子還在東宮蜷著呢,他手上倒有活兒了。你眼里只看見我,就想著他越過我去了,可惜不用別人,不管這事兒成不成,太子和熙佳都要問他個一二三?!?/br> 嚴裕安略一想,也明白了?;实?,這是拿六皇子在掣肘太子呢。 可也太狠了吧?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哎。 嚴裕安垂下眼,道:“總是殿下想得周全,奴才也不過是瞎cao心。該傳午飯了吧?” 陸質道:“嗯,走,看看紫容去。太陽照屁股了,還不起?!?/br> 沒想剛出書房院門,就見一個寶珠平日帶著的小丫頭躲躲閃閃地探了個腦袋進來。 嚴裕安立時冷著聲將她叫進來,道:“如此鬼鬼祟祟,你也沒規矩不成?有什么事?!” 那小丫頭嚇壞了,跪在地上連聲告罪,流了滿臉的淚。 嚴裕安不欲當著陸質的面凌辱下人,見她如此失態,心里既憤且恨,只問:“你姑奶奶究竟要你來回什么話,你倒是說???” 小丫頭發著抖,好不容易才把話說明白了。 留春汀小公子卯時便醒了,還沒穿好衣服就要找陸質。那會兒陸質才來書房沒一會兒,寶珠便把他勸住了,說喝完藥再找陸質。 后來陸質一直待在書房,里頭嚴裕安也沒出來過,水和點心更是一樣沒要。 寶珠只道殿下有要緊事,更不敢去回話,怕誤了陸質的正事。 可紫容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只有在陸質跟前才說什么聽什么,很快就看出寶珠只是在拖延,并不是真的“過一會兒”就帶他去找陸質。 可滿屋下人攔著,饒他再胡鬧,也出不了留春汀的院門,就…… “就怎么了?!” 陸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嚴裕安心頭直冒火,忍住一腳踢翻那小丫頭的沖動,厲聲問道。 “小公子出不去,就回屋上了床,也不要奴婢們伺候……他哭得沒聲音,奴婢真的沒聽見,不是故意不管的!”小丫頭跪在地上抖得厲害,拼命地三請五告:“奴婢真的沒有聽見,是寶珠進去送水,才發現小公子一直在哭,滿面全紅了,閉著眼叫殿下、殿下的名諱……” 陸質一言不發,繞過她疾步往外走,小丫頭還在原地哭:“只是讓他等到午時,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 第6章 之前紫容紅著眼央求寶珠帶著他去找陸質的時候,跟著寶珠的小丫頭就沉不住氣了,小聲說殿下吩咐過,小公子要要人就帶到書房去。 寶珠沒應,心里卻嫌棄了那小丫頭。 毛還沒長全,就想指使大丫頭。 之后紫容果然安靜了,開始寶珠還松了口氣,以為這小財神爺終于不鬧騰了。是她送水的時候探進身子來看,才見他臉憋得通紅,淌了滿頰的淚。 枕上的錦緞都浸濕了一大片。 跟著她進去的小丫頭嚇得臉都白了,嘴里小聲念叨著:“這不行,得叫大夫……” 寶珠暗自翻了個白眼,明明什么事兒都沒有,一叫大夫,不就弄得跟她欺負了人一樣了嗎? 她沒有理會多嘴的小丫頭,只連聲問怎么了,又拿手帕去給紫容擦臉。 紫容卻不愿意被她看到和碰到一樣,翻身坐了起來,環抱雙膝把臉埋了進去,把自己遮的密不透風。 想起剛才匆匆瞥見一眼紫容哭的那個樣子,寶珠心里也有些著急,才打發了小丫頭去書房看看。嘴里安撫紫容:“小公子,好歹先別哭了。奴婢已經打發了人去,正在殿下書房外守著呢。書房里的事兒一完,一準兒給你把人帶過來,行不行?” 紫容已經明白她不會帶自己去找陸質,哄是沒用了,寶珠只好跟他講道理:“殿下每日里事多得很,小公子在留春汀好好養病不好么?” 紫容害怕的厲害,此時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他不懂樹外面的生活為什么是這樣的,一座看似松散的、小小的院子就能將他深深束縛,叫他連陸質的一面都見不到。 從前他羨慕那些長著兩條腿的人,進進出出全可以跟著陸質。而他只能守在那顆紫玉蘭樹里,等著陸質什么時候來書房,那會兒天氣是不是晴朗。 因為平常怕陸質受涼,書房透氣都是挑陸質不在的時候。 只有極好的天兒,太陽正好,風也正好,謹慎的嚴裕安才會將窗戶打開一條窄縫,讓他可以看見站在書桌前或寫或畫的陸質。 那時候他還沒有花,又怕引來注意,只能等有風的時候,才能輕輕動動全身的葉子:“唰…唰…” 運氣好了,陸質還會偏頭看看他。 卻沒想到現在是一面都沒有了。 紫容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越想越心驚。 會不會以后都是這樣了呢?他回不去紫玉蘭樹里,陸質也不會再來留春汀。這滿院的下人將他盯得死死的,也許到死,都不會再見到陸質。 既然見不到,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已經為他開過一樹花,被抱過,還收了他送的禮。好像也值了。 躲在軟帳里的人不說話,維持著環抱雙膝把頭埋進去的姿勢,一動不動。寶珠發現之前,紫容已經一個人在床上待了小半個時辰,跟現在一樣一點聲兒都沒有。 所以寶珠不知道現在埋著頭悄無聲息的人是不是還在哭,怕的不是他真哭出什么毛病,只是想著再哭下去眼睛該腫了,給陸質看了只怕不好交代。 她拉了拉紫容的胳膊,試探著道:“您剛病過一場,殿下惦記的要命。如果再哭出個好歹來,可怎么好呢,這……小公子?” “……” 紫容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寶珠心里也憋氣。 她是陸質跟前貼身伺候的大丫頭,原本便比旁的下人高了一顆頭。在寶珠看來,即便以后紫容被陸質收用了,也不過是個填房。她將來是要伺候正妃的,客客氣氣地對他,是看在最近陸質還新鮮的份上。 但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可能就是仗著生的好顏色,才被殿下看進了眼里。如今在景福殿連屁股都沒坐熱呢,嬌氣倒一日勝似一日。 需知宮里伺候主子的人多的數不清,還沒見過這樣的。寶珠半是撒氣半是勸諫,道:“您這樣的小性兒,殿下一時稀罕也是有的。只怕時間長了,殿下心煩起來,便丟開手去。等午時殿下過來用飯……” “嗯?”紫容突然把頭抬了起來,兩只眼睛腫的跟熟了的蜜桃一樣,眼周的皮膚透亮,看上去叫人心驚。 寶珠一時也說不出別的話,只想著起身去拿個冰袋來給他敷。卻被紫容拽住了袖子:“陸質……” 他還會來嗎?紫容清醒了些,從那場不可理喻的自問中掙出一線清明。 他輕輕打了個哭嗝,眼睛眨了眨,看著是聽進去了。 寶珠也松了口氣,誠心實意地道:“殿下對待再好,是殿下愿意??扇衾鲜强拗P⌒詢?,只怕隆寵不會久長?!?/br> 紫容似懂非懂:“我……我不能哭?” 看來還是沒聽到點子上,寶珠還是點點頭:“差不多吧。不只是哭,前幾天不是說過么?在宮里,最重要的是守規矩,知尊卑。在殿下面前,咱們全是奴才,jiejiemeimei要不得,更別提大呼殿下名諱。一行一動,全要看殿下方不方便,而不是隨自己的意愿?!?/br> “嗯……”紫容拿手背擦了一把眼睛,坐正了些,悶聲慢慢地說:“我記住了?!?/br> 寶珠站在他旁邊,聞言點了點頭。絞著手帕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眉眼舒展,嘴角微微揚起,心里有些自得:“還多著呢,以后再慢慢告訴公子?!?/br> 無論是侍妾還是孌童,不曉事的,都是缺調教。 此時留春汀里里外外都靜悄悄的,連院里灑掃小太監的動作都輕了很多。距離門口只剩幾步的時候,才能聽到有節奏的“唰唰唰”的聲音,旁的一絲人聲也無。 陸質面無表情,邁大步進了暖閣。 身后的嚴裕安沖屋里的下人搖著頭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沿路跪倒的一片宮女沒一個敢出聲請安的,陸質沒叫起,便都原樣跪著。 他幾乎是悄沒聲息地進了紫容的寢屋,屋里也沒聲響,陸質頓了頓,叫了聲:“紫容?” 聽見陸質的聲音,寶珠一瞬間有些發慌,但很快又鎮定了下來。 她從屏風后走出去,正要請安,才見外間跪了那么多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