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當時三皇子的生母,作為帝王對文家寵愛,而被特昭進宮的文旋,先皇后的親meimei,也因此受了牽連。登上嬪位沒幾日,便被削為貴人。 先皇后在妃位上生下陸質之后,強撐了不到一年時間,終是堅持不住,撒手去了。出殯前皇帝賜了她孝敬皇后的謚號,可到底是追封,不夠尊貴。 先皇后的母族文家也就此頹敗,剩下宮里一個文貴人自身難保,連自己的兒子尚且見不到,遑論關照陸質和陸麟。 皇宮里的太監宮女,最會的是看人下菜碟的本事。饒大皇子和四皇子是先皇后所出的嫡子,皇帝對他們冷了,就沒什么人會對他們熱乎。 好在宮里并不只有皇帝和熙佳貴妃兩個主子。 太后是不看人的,她只在乎皇家血脈是否平安。前兩年出了那樣的事,連著夭折了四個皇子,有她在,陸質和陸麟就算過得再不好,命是保得住的。 兩個人同文貴人的三皇子互相扶持,跌跌撞撞,才慢慢地在深宮里長大了。 對皇子來說,過了吹一陣風都能要了命的敏感時期,剩下的都會簡單很多。 前朝大臣對小皇子不多在意,生了死了,總有那么多妃嬪源源不斷的孕育著。但皇子一旦長大,就不再屬于皇帝一個人,而是屬于朝廷,屬于這江山社稷。 他們以后要輔佐東宮,拿出嫡系的威嚴來。宗室的眼睛也牢牢盯著,不會允許誰再折磨成了年的皇子。 陸質卻總覺得松不了那口氣。先皇后一去,宮里的氛圍是徹底冷落了嫡系皇子。他和大皇子陸麟是先皇后所出,自然首當其沖。 再就是文家二妹文貴人膝下的三皇子陸宣,連出宮、建府、大婚一應事宜,都樣樣是宗室出面,皇帝沒往里伸一下手。 雖說這樣才合祖宗禮法,卻終究少了些父子情分。 陸質對他的母妃沒什么印象,從記事起,就是宮女嬤嬤們陪著他。稍大一些,小腦袋里終日思索的,是父皇為何總是對他那樣冷淡。 陸麟也從不主動對他說這些事,日子久了,陸質自己慢慢地明白了。身體里流著文家的一半血,大概就是他們兄弟三個的原罪。 而當年文皇后之死,無論其里究竟是什么原因,導火索就是那四個無辜夭折的皇子。 所以陸質平生最厭惡有人在權勢傾軋中拿孩子下手,要不是,要不是…… “殿下,三殿下到了?!?/br> 嚴裕安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的,回了一句話,陸質才陡然回神。 嚴裕安立刻跪下,道:“驚擾了殿下,奴才該死!” “無事?!?/br> 陸質叫他起來,嚴裕安還是戰戰兢兢,低垂著腦袋。 出神太久,那么久遠的事情,想起來太費心神。又緩了片刻,陸質才道:“是剛出年關的緣故?近幾日諱信院都寬松的很,這會兒什么時辰了?” “回殿下的話,未到申時?!?/br> 陸質點點頭:“帶三哥到書房伺候著,我即刻便來?!?/br> 嚴裕安領了話退出去,陸質看紫容依然睡得很沉,連眼皮也不顫,哼都沒哼哼一聲,心里發笑。小花妖倦成這樣,還滿心想著要出來。 他小心翼翼地把紫容的頭扶起來,另一只手托著紫容的腰,把自己的腿挪出來,輕輕將他在榻上換了個方向,又拿了個枕頭給他墊著。 暖閣的小榻下立著一面屏風,陸質把紫容抱到小榻最里面,又拿了一條黛青暗花紋的駝絨毯給他蓋在身上才算完。 沒想蓋了毯子,陸質剛一離了他,被移到枕上的紫容就在毯子里掙了掙,哼哼唧唧的要醒不醒的樣子。 陸質沒辦法,只好趕緊又靠過去,側身躺在他旁邊,輕輕拍著背哄,紫容才漸漸地又睡穩了。 來回幾次,終于他下了榻紫容也沒反應了,陸質才讓守在暖閣里的宮女給他換了衣服。 等他出去,嚴裕安正在伺候陸宣喝茶。陸質走過去先告罪:“讓皇兄久等,是陸質失禮了?!?/br> “和我就別那么多禮數,也是今日諱信院下學早。不過這個時辰……是我來的不巧?” 陸宣臉色如常,還半真不假的開了陸質一個玩笑。 “沒有的事?!标戀|擺擺手,走到陸宣旁邊坐下,也捧起一杯茶抿了一口。 陸質來了,嚴裕安就趕緊宣宮女把備好的小菜酒水一應擺上來,然后全部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兄弟兩個,面對面坐在一張最多只容四人的描金紫檀花小桌上。 陸質給陸宣和自己滿了一杯,陸宣與他碰了碰酒杯,先仰頭喝盡了,陸質又給他滿上。 陸宣兩根手指頭捏著酒杯,指尖發白,很用力的樣子。 桌上氣氛凝滯起來,陸質清了清嗓子想開口,陸宣突然輕笑兩聲,道:“你是房里有人了?從前就沒見你讓絆住腳過。我說,嚴裕安這個老奴的嘴也忒緊了些,問他陸質大貴人忙什么呢,只說是在暖閣里,立時便來。再問就只知告罪?!?/br> 陸質也笑,“奴才知道些什么,你別置他的氣?!?/br> 陸宣不答話,仍用兩眼笑看著他。 陸質鮮見的有些窘迫,飲盡了自己杯中酒,又夾了一筷子涼拌海蜇絲,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算了,跟你說不清楚。這兩天病了,時刻要人陪著?!?/br> 陸質語焉不詳,兄弟房里的事,陸宣也不便細問,只說:“你也不小了,這些事情,雖說有嬤嬤們料理,可我知道你主意大,別人勸不動。但就算不想太早娶正妃,身邊伺候的也不可短了,再怎么說,嫡系這一支,全指著你呢?!?/br> 陸質略笑了笑,道:“我知道?!?/br> 酒過半巡,兩個人酒喝了不少,東扯西扯的話也說了很多,但都沒往孩子的身上提,陸宣的臉色卻確實比來的時候松快了些。 陸質晃了晃酒壺,笑道:“行了,別喝了,吃點兒菜墊墊?!?/br> 陸宣也笑,看著馬上要到宮里下鑰的時辰,便道:“我也該回了,家里不知道我還來你這兒,一會兒該著急了?!?/br> “嚴裕安早打發人去說了?!标戀|道:“回去也要這個樣子才對,你都立不住,讓屋里那位怎么辦?” 陸宣怔了怔,揚起的嘴角帶著苦意,沉默良久,有些傷感地道:“是我沒福氣,留不住那孩子……” 陸質還要再勸,從里間傳出了絮絮的說話聲。 “什么事?” “殿下,小公子醒了……” 宮女話音未落,書房外間靠里開的小門就被推開了。紫容的臉有些紅,眼圈兒也紅著,眼睛霧蒙蒙的睜不開,顯然是剛醒就出來找陸質了。 他見了陸質,馬上就想走過去,眼神卻又在陸宣的身上飛快掃了一下,站在原地不動了。只拿兩只手無意識地揉搓衣角,怯生生地盯著陸質瞧。 陸宣饒有興趣地看著,陸質笑了一下,走到紫容身邊,輕聲問他:“醒了?要什么?想不想喝水?” 紫容還是抿著嘴不說話,陸質細看,才見他眼里含著水光。心想明明看著是十七八歲的樣子,怎么就像個小孩兒,睡醒了找不到大人也要哭鼻子。 心里這樣想,他的臉色卻不由得更溫和。 陸質移了一下身體,擋住身后的陸宣,也離得紫容更近,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道:“那就先進去,嗯?” 有外人在,紫容就憋著不哭,也不敢往陸質懷里鉆。他心里委屈,只伸手揉了揉眼睛,傾身把頭抵在陸質胸膛上,想著自己要乖,就點了點頭。 陸質輕笑一聲,扶著他的腰后退一步讓他站好,跟陸宣說聲失陪,然后撩開簾子帶紫容進去。 紫容被原樣帶回暖閣的小榻上坐下,陸質道:“睡了一下午,該餓了吧?”然后吩咐宮女:“去傳晚飯,挑幾樣清淡的擺到這兒來?!?/br> 又對紫容說:“晚飯一會兒就好,你在這等著,我讓人叫寶珠來陪你?!?/br> 紫容捏著他的衣角,也不抬頭,就那么坐著。 陸質輕嘆了口氣,摸摸他發頂,道:“乖?!?/br> 他才把攥在手心里的衣角放開了,自問自答:“你是不是也一會兒就回來?是的吧?!?/br> “是,一會兒就回來?!?/br> 還真的就是一會兒。陸宣原本就打算要告辭,陸質出去以后,兩個人只說了幾句話,陸宣便忍不住笑道:“好了,心不在焉的。你進去吧,我也要走了?!?/br> 說罷,便真的起身往屋外走,擺著手不要陸質送。陸質也笑,吩咐守在外面的嚴裕安:“送送三殿下?!?/br> 很快,屋外陸宣便領著他帶的人,連同嚴裕安和幾個小太監窸窸窣窣地走遠了。 陸質叫了熱水,擦完臉又漱口,確定身上沒有酒氣才進了暖閣。 他進門只邁了一步,就停在了原地。 時間沒過多久,剛才叫的晚飯還沒來,寶珠也還沒過來。紫容自己在小榻的邊緣蜷著,臉朝向門口,正眼巴巴地看著他。 陸質被他那樣全然依賴的眼神看得邁不動步子,紫容見他不過來,就自己爬起來跪坐著。眼圈看著比剛醒的時候還紅,他兩條胳膊伸向陸質,聲音微微顫抖,模樣可憐的厲害:“要抱……” 第4章 陸質被他那樣全然依賴的眼神看得邁不動步子,紫容見他不過來,就自己爬起來跪坐著。眼圈看著比剛醒的時候還紅,他兩條胳膊伸向陸質,聲音微微發抖,模樣可憐的厲害:“要抱……” 陸質的眼神專注而柔和,他緩步走過去,一手攔腰一手按住紫容后腦,把哭哭唧唧要抱的人圈進懷里。又用下巴在他頭頂蹭了蹭,沒奈何地嘆了口氣,輕聲道: “怎么就知道哭?!?/br> 他這聲訓斥柔和得太不像訓斥,連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要害怕的紫容都沒在意,還無意識地撒嬌一樣哼哼了兩聲,在陸質靠過來的時候合攏胳膊,抱住了陸質的腰。還把臉貼在他肩上,用力地蹭了蹭。然后長長的舒了口氣,滿足的不得了的樣子,軟軟地膩在了陸質身上。 前幾天紫容發熱,迷糊地不??薜臅r候,陸質經常這么抱他。當時并不覺得怎么樣,只以為他剛從玉蘭樹里面出來還不習慣,又生著病,才會那樣粘人。 但現在這人是清醒的,香香軟軟的一團,還是見不著他就急得要哭,眼巴巴地望著門口等他,這會兒又伸著手要抱。 陸質突然被這樣不帶任何條件的信任與依賴著,心里其實很受用,但又有些困惑。 總感覺,擔不起他這樣的偏愛似得。 他略咽一咽口水,喉結上下滑動,緩了緩,心才跳的不那么厲害了,才輕聲問紫容:“還難受嗎?” 紫容被他抱著就夠了,馬上搖頭:“不難受?!?/br> “唔?!标戀|又摸了摸他睡亂了的頭發,“那餓不餓?” 紫容還是搖頭。 然后陸質才看見,小幾上剛才宮女先拿進來,讓紫容墊一點的粥菜都原樣放著沒動過,茶也一口沒喝。他捏住紫容下巴叫他抬起頭來,板著臉道:“怎么什么都不吃?” 紫容最怕他訓,連忙解釋:“我不餓……我、我不想吃東西,那個……我不……” 他說得亂七八糟,陸質倒是聽明白了:“不用吃東西?” “嗯!”紫容松了口氣,前幾天喝藥就算了,現在再逼著他吃這些從來沒見過的東西,簡直是要要他的命。 陸質把他抱到腿上,然后自己坐在小榻上,又揉了一把紫容的后頸。面對這個小花妖,他有些無奈,道:“你自己知道就好,我是真不懂?!?/br> 往前十幾年,四皇子都在這深宮里為求一線生機而掙扎。他投的胎是最尊貴的皇家,可惜命運并不像想象中那樣鐘愛他。在被層層宮墻圍起來的巍峨皇宮里,沒有母妃的庇佑,沒有皇帝的照拂,就仿似本該被保護在溫室里的花,卻綻放在深冬的荒野上。 這些年來,他好像只學會了自保的本事,怎么去照顧另一個人,陸質不是很懂。 他很怕自己養不好這個看上去脆弱無比的小花妖,陸質想,既然長在了自己的書房窗外,當是一段善緣,合該好聚好散。給他好好的把病養好了,再原樣送回屬于他的一方世界里去。 不過還是很奇怪,怎么就……怎么就能這么賴著自己呢?他有什么好的呢,景福殿看著光鮮,皇子身份看著矜貴,但他四面楚歌的形勢,京城誰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過于世俗,小花妖躲在玉蘭樹里偷偷看他四五年,憋著勁兒想給他開一樹花,可不是因為他的母妃是誰,也是依靠他的權勢大小,只因他在冬日里閑暇時分同嚴裕安說過的一句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