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少年忽然一步步向前,他潔白衣袍被風鼓動,在這陰暗污穢的場景中看,亮得像是一道光,一道純粹璀璨的光。 他沒有再回避什么,目光從底層望向天空,每一處都看得仔細有認真。 并非每一張臉孔他都有印象,有的恨之入骨有的早已遺忘。 都說心魔劫是修士內心造就的產物,并非冤孽叢生皆為幻覺,現在楚衍真正信了。 “我何罪之有?”楚衍緩慢地質問,終于與蒼穹之上的自己目光相接,“你沒有資格審判我,天道也沒有那個資格?!?/br> “更何況,我犯下的罪孽,真的是罪孽么。為何我被困于一處小千世界中,每生每世都不得好死?若是天道憎惡我懲罰我,早就讓我神魂俱滅無法轉世,何必用這種格外麻煩的手段?!?/br> 另一個楚衍嗤笑,“狡辯,都是狡辯。你走錯了路,正中了某些人的計謀。他們巴不得你如此執拗,最后墮魔更好?!?/br> “那就墮魔吧,仙道魔道對我而言,根本也沒什么區別。我沒有執念也無遺憾,生平愿望便是肆意而為,不受他人約束?!?/br> “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背芎鋈婚g嘆息了一聲,悠遠惆悵,似在與至交好友告別一般,“我記得我曾殺死的每一個人,一時一刻都沒有遺忘?!?/br> “起心魔因我執念深重,犯殺戮因為迷失方向??删烤购螢檎?,這問題沒有答案,你不會告訴我,我需要自己尋找?!?/br> 心魔化身不怒反笑,笑得肆意笑得張狂,他一張秀美面容上都有了邪氣,俾睨縱橫分外動人。 “你真當我是不存在的,對么?”他驟然間貼近楚衍,伸手碰碰他的面頰,手指微涼卻有實體。 大約自己陷入殺戮之時,就是這般模樣,眸光血紅無有清明。 楚衍沒說話,他一伸手攥住那人手腕,一寸寸縮緊再用力,用力到骨骼作響,用力到面無表情。 那股陰狠又分外難纏的勁頭,正是楚衍真正的模樣,似狂入魔令人畏懼。 心魔化身懶洋洋一伸手,就掙脫了楚衍,“罷了,反正你今天運氣好,我奈何不了你?!?/br> “將來不久,我們就有重逢之日,我等著你?!?/br> 第95章 心魔的聲音越來越低,楚衍整顆心卻為之狠狠一緊。 這有理智懂進退亦有分寸的心魔,當真像個活生生的人,而非虛無不實的幻影。 他心中最隱秘最畏懼的地方,都被一一看穿揭破,不留余地又狠辣極了。 少年虛虛握著的手掌又重新收攏,攥得緊而用力,用力到骨節發白。 那漂浮于空中的心魔,卻始終離楚衍只有一寸遠,看似觸手可及,卻永遠無法接觸。就如一者在天一者臨淵,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 距離實在太微妙又讓人恨得要命,楚衍竭力向前伸出手,剛剛有些沖動惱火的意圖,又被他自己強行按下了。 “你不再干傻事了?”心魔辛辣地嘲笑,“你究竟在害怕什么,想來你自己更清楚吧,也不用我再提醒你?!?/br> “就算你把我殺死一千次一萬次,我仍會完好如初地重生,永生永世地追隨著你,每時每刻都在你耳邊呵氣,就想看你什么時候理智全無?!?/br> 挑釁肆意的話落在楚衍耳中,根本全然無用。他緩慢鄭重地合攏了手指,手臂垂下似已認命。 “恨什么,你莫非在恨你自己?”質問聲又來了,安閑自得還帶著點輕松愉快的勁頭,“多可笑啊,你今日處境堪憂,你不怪別人,獨獨責怪你自己?!?/br> “該說你是心腸太好只能自責,又或者說,你無法奈何罪魁禍首,只能轉而憎恨起自己?這種奇怪的想法,怕是全天下也沒有幾人?!?/br> 實在是尖銳如刃的話,一字字刀鋒般直戳楚衍的心臟,鮮血淋漓毫不留情。 在空中晃蕩飄搖的心魔,驟然間嘲弄冷笑的神情為之一變。 所有輕浮的肆意的笑全都消失了,盡管仍是同一張臉孔,他卻氣質高華宛如水中明月,光芒太皎潔又太純粹,讓人不自主地贊嘆膜拜。 少年嘴唇稍一揚起,就是風華傾城讓人沉醉,如春風似美酒。如此風度如此容貌,輕輕看別人一眼,都是不自覺的誘惑。 偏偏那誘惑又是懵懂而不經意的,坦坦蕩蕩毫無遮掩。再卑劣旖旎的想法,都在如此風華面前敗下陣來,自己就會覺得污穢不堪。 那種感覺,好像庸俗灰暗的人潮中間,唯有這少年是一抹亮色一抹純白,飄搖與世恍然若仙。 若是世間有真仙,想來就是如此模樣,不需言語更不用形容。當真難以想象,這等模樣的他居然是心魔,污穢不堪誘人墮魔的心魔,怕是誰都不會相信。 和他比起來,仿佛楚衍才該是魔修才有滿身罪孽。他滿手血腥淋漓不止,那人高潔如月似在天邊。 但凡有眼睛的人稍微一瞧,就能分得出他們兩人的區別。 那人飄搖無形潔凈如風,就連天空也成了他的襯托。而楚衍呢,他身處尸山血海之中,鼻端滿是濃郁腥氣,揮之不散。 楚衍稍稍抬起頭,目光還是澄凈而冷然的。 他沒有自卑也不覺得惋惜,少年挺直脊背,仿佛只此一個細微動作,就能從中汲取到無窮無盡的力量。 看似輕易而不可察覺的動作,也立刻被心魔捕捉到了。他懶洋洋的目光驟然一變,像躍然而起直撲向獵物的猛獸,帶著勢在必得的惡意。 “你害怕的,是自己這個模樣吧?”白衣的心魔肆無忌憚地嘲弄他,“你還害怕別人追隨的只是你的影子,他們根本看不到你自己,心心念念唯有那個人?!?/br> “你永遠只是幻影只是載體,就算再三辯駁竭力反抗,他們仍覺得你與那個人沒有多大分別。畢竟只是替身罷了,又能指望什么?” 嗤笑聲在耳邊響起,距離雖遠卻入了心。楚衍濃黑睫羽顫抖一下,僅僅一下,又是沉靜如水不起波瀾的模樣。 “心虛了?!毙哪Ч麛喑芭?,“你現在的一切修行一切因緣,全因為你根本不記得的那個人。就連你手上那把刀,不也是因為他修補好的?” “過去的陰影一直籠在你身上,如影隨形無法分開,甚至遮住了你的眼睛。其實你自己也在隱隱害怕吧,所以才不敢面對我?!?/br> 陡然間,心魔輕盈而歡快地靠近了。他直直湊到楚衍面前,纖細手指碰碰他的面頰,沒有溫度太過冰冷。 楚衍沒有掙脫也沒有躲避,他任由那魔物親昵地摟著他的頭,頭頸相交呼吸可聞。 “多么可憐,又是多么怯懦啊。如果不是我今天點醒了你,你還要自我麻痹到何年何月?” 輕軟的話音太過令人迷惑,仿佛是情人間的低聲耳語,而非針鋒相對時刻嚴苛的警惕。 “你就是我,我也是你。過去現在與未來,無有差別全然為一。過去的你也是你,何必因為牽連不清的因果而感到發煩惱?” 心魔越發不慌不忙,他織好了一張密密麻麻的網,就等楚衍撲上來黏住他。 意想不到的是,楚衍沒有服軟也未迷惑,他抬起眼睛后,還是眸光湛然剛硬如劍,“那又怎樣?” “你所說的話,我不認同。我就是我,不管過去現在或是將來,從沒有其余人能夠替代?!?/br> “害怕也罷驚懼也罷,我會坦然接受自己選擇的道路,孤勇直前地走下去,任是誰也無法動搖我的心念?!?/br> 被反駁的心魔沒有惱怒,他又微微一笑,語氣柔軟又篤定,“哪怕是那位魔尊大人,也無法打動你?你又如何確信,他不是因為那人動心,僅僅因為你?”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該想清楚的事情我絕不會含糊,也不怕你挑撥分毫。虛言妄語注定無用,你退下吧?!?/br> “他有事瞞著你,也從來沒想過告訴你?!毙哪Ш敛粴怵H,“一向較真又認死理的你,若真能容忍他人欺騙你,可真是破天荒頭一回?!?/br> “誰讓我心儀他呢,有些時候稍稍裝糊涂,也并無不可?!鄙倌瓿寥蝗缢疀]有表情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了微笑,格外天真稚拙。 楚衍如此模樣,真像個沉溺情愛無可自拔的少女。 他甘愿為一人收斂所有鋒芒,甘愿磨平棱角脾氣溫軟,只因那莫名其妙的情之一字,真讓人如癡如狂不能解脫。 “哎,可憐?!毙哪У偷桶@一聲,似乎是真心實意地覺得不堪,“我不和你這種傻子說話,太費事又根本無用。今天并不是你贏了,而是機緣巧合之下,讓我不得不退縮?!?/br> “不過呢,就算我這場交鋒輸了,其實也沒什么關系。你要記得,我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茨惚Э茨銘嵟?,最后逐步走入陌路,都無人替你感到悲傷?!?/br> 心魔纖白手指,留戀地在楚衍面頰上一碰,一觸即分并不逾越。 “等到你我重逢之日,你就知我所說的話是真是假。事實遠比你想象得更殘酷,只怕你最后無法承擔那時的慘烈結果?!?/br> “你等我,我也等著你?!背茚樹h相對道,“我要親手將你斬卻消滅,從此世間再無第二個楚衍?!?/br> “好志氣?!毙哪з潎@地一拍掌,他已然化為千百片細碎的碎片,翻涌著旋轉著向下,最終化為點點金燦光點,消失得無影無用。 楚衍靜默剎那,他伸出手來,掌心仍有淋漓血液尚未干涸。那些潔凈如雪的碎片,剛一碰到他的掌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場遭遇,沒有緣故更不明緣由。更可恨的是,在與這心魔的交鋒中,楚衍竟隱隱處于下風。 他不知道其余人的心魔,是否都像自己這般難纏,甚至能隱隱做出預言與判斷。 那不祥預言是黑漆漆的陰影遮天蔽日,一眼望去,既見不到日光也感受不到溫暖。 楚衍心里沉甸甸的,明明竭力放松說服自己,還是全然無用。 好在那陰霾預感只在瞬間籠罩心頭,楚衍思緒一轉,就能發現他身上忽如其來的變化。 那顆渾圓完美的金丹,又增大了三分,光澤已然是澄澈如日光的燦金。源源不斷的靈氣全被吸納其中,迫不及待又分外親昵,甚至不用楚衍意志命令。 幾近與天地融為一體,山川日月是我,樹影婆娑是我,濤濤大江也是我。 靈臺清明別無念頭,之前煩悶不甘自我厭惡,都如一縷青煙般被風吹散,毫無緣由亦無征兆。 心魔劫果然難纏,楚衍僥幸過關之后,都是心有余悸。他想不明白一些至關緊要的事情,那心魔說的話,并非是毫無根據的污蔑。 他人都能看清楚的事情,楚衍又有何不明了。 別人看楚衍時,都在他身上追尋那位大能的留下的痕跡,也許是氣質也許是面貌,稍有一絲相似,就讓他們欣喜不已。 誰愿意被人當成替身幻影,想來沒有一人愿意。 有的時候,楚衍也免不得起疑心,他甚至開始懷疑簡蒼。只是那念頭太危險,剛一出現就被他自己掐滅,容不得絲毫質疑。 他在上界信任的人寥寥無幾,如果還要懷疑簡蒼,楚衍可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心涼如冰毫無溫度。 魔尊大人的確有事瞞著他,楚衍不好奇也不想問。他一向是個聰明人,自然懂得該裝傻時裝傻的道理。 那也許是自欺欺人的一腔孤勇,他總覺得自己難得對一個人傾注所有信任,簡蒼總該全心全意的回饋自己吧? 此等想法有些卑劣,楚衍冷眼旁觀,都覺得有些不堪。固然簡蒼總說他自己被情所困,楚衍哄他什么他都信,一點不像自己。 同樣失控的還有楚衍,他從未嘗試過與人如此親近,甚至還想長長久久地待在一塊。 怯懦又自私,卑劣而無用,楚衍以前都沒發現他有那么多缺點,甚至有些自慚形愧。 突如其來出現的心魔,原因復雜而不可言。大約最關鍵之處,還是楚衍如此患得患失的心態吧。 心思澄凈之后,結丹的速度也忽然提升了。暴虐洶涌如洪水的靈氣,開始有了軌跡,絲絲縷縷依附而來,金丹一圈圈膨脹擴展。 顏色越來越濃重,已然從燦金變得深凝,這過程著實再順利不過。 但這種好運氣也是有盡頭的,眼看金丹就要聚攏成形,經脈中瘋狂涌入的靈氣也幾近衰竭,楚衍苦苦等待的天機宿命還是沒有來。 只經過兩次災劫,最終成就的是八品金丹,而非九品紫金丹。 想不到他事實算計精明如斯,卻在最后一關敗下陣來。 上界成就九品金丹的人之所以少,他們相差的大概也是這一點運氣與天命,并非是誰心性相差多少,而是天道不愿成全。 天資足夠心性也夠,最后偏要看老天臉色行事,誰能覺得不憤懣? 明明努力夠了準備也周全,不是輸給自己,只輸給運氣,再大度的人也會覺得失落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