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也許在旁人聽來,楚衍的話是為顯示風度,是勝者對敗者態度良好的安撫。在段光遠聽來,他卻捕捉到了非同一般的信息,讓他本來就極亮的眸光,又跟著冰寒三分。 其中有了然有解脫,更多的還是幸災樂禍,也有幾分自暴自棄的頹喪與暴虐。 段光遠忽然湊近了,一束細細聲音收束成線,傳入楚衍耳中,“原來你還不明白,你竟然什么都不明白?!?/br> 話說到最后,已然變為狂笑大笑傻笑。氣息一下下地呼出收進,到了最后已經不成模樣,已然讓人覺得段光遠快要癲狂。 玄奇修士肆無忌憚地笑了好一會,哪怕楚衍皺眉冷然已對,都未打消他肆自的笑意。 盡管段光遠在神識傳音中笑得肆無忌憚,他的表情還是沉靜如冰,是春水乍融冰面快要破裂的沉靜。 越是冷靜越是狂妄悲哀,楚衍本能地察覺出一點不妙來,虛虛實實籠在心頭,讓他覺得有些惶恐。 莫名惶恐是來自于神識之中的,如遭雷殛大限將至般終日惶惶不得安寧。楚衍本能地想說些什么,卻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繼續保持沉默。 “太上派什么都沒跟你說,你什么都不知道,這可真是太好了,我從沒有這么高興過?!倍喂膺h在狂笑的間隙中,還能分出些微時間來嘲笑楚衍,已然是崩潰前的肆意無礙。 忽然之間,他就收斂心緒平靜若水,一字一句都帶著冷然與不快,“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我偏不告訴你,非要等你自己發覺?!?/br> “不過是輸了一場對決,段道友不必如此?!背懿恢獎窠馐裁?,只能這樣蒼白無用地說了一句。 他頭疼得要命,也猜不出對方如此悲愴的理由。 又不是生死相博神魂無存,段光遠甚至都沒受傷。等他一出了幻境,還不是一切照常? 第二名又怎么了,總不見得次次都要第一吧,那該活得多累。 誰知段光遠并不領情,他詰問道:“誰要你可憐我,誰要你可憐?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你也沒什么好說的?!?/br> 這人當真是桀驁極了,即便楚衍不想與他想斗,段光遠還是堅決果斷地撞在了楚衍的刀刃上。 直刺入心,血液橫流,是不死不休的難纏勁頭。楚衍嘴唇一動,已然愣住了。 第76章 盡管楚衍身處幻境之中,鮮血濺到面頰的感覺還是太真實,灼熱黏guntang,氣味濃重無法消散。 段光遠這一下自我了斷太果決,快到楚衍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少年抹了一把臉,呼吸終于平穩下來。 楚衍不是第一次殺人,照理說他根本不必如此驚異,更何況段光遠也并非因他而死。 但楚衍還是不可抑制地心底發酸,既是若有所失,也是惆悵太重未能釋懷。 那種惆悵是隱秘而不可言說的,似是見到老友因你而死,又像親手屠戮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微微的負罪感與自責讓楚衍心神不寧。 明明他與段光遠并不熟識,他們兩人的關系也并不好,那股惆悵之意還積蓄在心頭,揮之不散莫名惶恐。 仿佛某種不知名卻極美麗的花驟然凋謝了,剔透花瓣飄散零落,讓你心中某處也跟著死去。 一點點一分分地凋零破敗,風一吹就不留痕跡,什么都不剩。 從此之后,你已不再是你。 命途急轉直下步入低谷,可怕的是無法挽回。 為何如此惆悵呢,他們只不過是身處幻境罷了。哪怕受了再重的傷,蘇醒之后仍能恢復如初。 既非生死離別,卻這般記掛于心不得安穩。莫非他與段光遠太過投緣,剛剛打了一場就視對方為至交好友? 理由實在荒誕,楚衍都想肆意大笑,嘲弄一下自己莫名多情。他唇角向上一揚,卻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 他整張臉都是木然又呆滯,似是自己雖未覺察到那天大的悲愴之意,可整顆心早被浸染徹底。 楚衍睫羽顫動一下,他伸手從段光遠胸膛中抽出了自己的短刀,又輕巧利落地避開了噴濺的深紅。 等到那人身體沉沉墜向地面后,楚衍還望著段光遠的那雙眼睛,似想看穿其神魂深處。 自己想看到什么呢,明明是一雙沒有光彩又無生機的眼睛。一望過去,呆滯又麻木,都比不上普通凡人目光灼灼有神。 楚衍意欲轉身離去,本能告誡他不要邁步,再靜靜待上剎那,以此當做悼念。 秀美少年沉寂又漠然地望著地面,雖然他表情不見得有多悲痛,旁觀的眾多修士卻全被感染了。 場內場外一片雅雀無聲,無人開口也無人說話。 他們既是被震懾,也因比賽結果實在出乎意料,一時半會誰都回不過神來。 已經無需再比較楚衍段光遠兩人修為相差多大,他們只需明白一件事,楚衍贏了,當真贏了。 百余次靈山大典,還從未有過如此懸殊奇怪的結果。 諸多修士不知說些什么,之前信誓旦旦支持段光遠的人,也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 穆靜雅狠勁掐了自己一下,生怕疑心她自己在做夢。 現在她整個人都是飄飄忽忽如在云端,思緒是混沌不清的。 她既覺得自己小師弟真厲害,又免不了迫不及待地掐著指頭算,自己能從賭局上贏得多少靈石。 一賠三押楚衍能贏,三千塊靈石本錢,足足掙了九千塊靈石! 這么大一筆財富,足夠一個筑基修士順利突破到金丹,還綽綽有余寬裕不少。 發財了,真是發財了。果然還是好人有好報,她就說相信小師弟根本沒錯。 紅衣女修喜滋滋端著玉簡看,好一會才收起來。 等穆靜雅瞧見身邊的李窈蘭后,眼珠一轉就問:“李師姐,楚衍贏了,你可是開心得說不出話來?” 這句話說得有些刻薄,明擺著想讓李窈蘭難堪。 誰叫這人身為楚衍師姐卻不夠意思,不僅不看好楚衍擠兌他,穆靜雅一個旁觀者都跟著看不過眼。 從太上派到靈山來前,楚衍立下的誓言無一人當真?,F在他們全都轉變念頭,哪怕是李窈蘭也不得不服軟。 穆靜雅沒想到,李窈蘭還能裝出一副坦蕩模樣,平平靜靜點了點頭:“自然高興,他代表我太上派奪得首席之位,所有太上派弟子都該覺得光榮?!?/br> 臉皮真厚,虧得她好意思,穆靜雅磨了磨牙。 她不再理會李窈蘭,而是自己喃喃自語:“小師弟與段光遠感情很好么,為何他看起來那么難過?” “不過是幻境幻夢罷了,一出門就醒了,又不是生死離別?!?/br> 紅衣女修繼續小聲嘟囔,她驟然抬頭望向天邊光幕,整個人都跟著愣住了。 躺在地上的段光遠尸體,已然化為片片碎片悠然墜落,似冰晶猶如蝴蝶。 天空中竟也悄然敞開了一線縫隙,一襲白衣飛速墜地猶如流星。 段光遠,竟是段光遠! 只是那人看上去并非全然無事,他面色沉寂眼神無光,胸前還沾染了好大一片血跡,活像是真的死了一般。 太快又猝不及防,讓小聲交流的修士們也是狠狠一怔。他們情不自禁讓開那處地方,心中早有千百個念頭一起涌出。 莫非段光遠受傷不輕,都沒力氣再使出一個羽落術? 這也太離譜了,明明他之前只是身處幻境之中,就連死者亦能復生,何至于如此狼狽? 諸多猜想潮水般涌出,眼看段光遠就要重重摔到地面,玄奇山修士終于坐不住了。 那襲白衣還是輕輕墜落地面,沒有濺起塵土也無聲響。段光遠卻已沒有呼吸,他的眼睛也是黯然無光,如是蒙塵一般。 死了,當真死了,旁觀的修士們瞬間散開,全都嘩然詭異地躁動開來。 他們親眼見證了那場對決,也是親眼看著段光遠向著楚衍的刀鋒撲去。 原本他們只以為那是段光遠生性剛烈,不肯認輸非要自殺一次,誰也沒覺得事情有多嚴重。 誰想出了幻境之后,段光遠卻當真死了。胸前傷口與血跡已然在目,也讓他們悚然一驚。 該不會,這次靈山大典上出了什么差錯吧? 之前在那古怪幻境中死過一次的人,心中悚然一驚,生怕自己下一刻也跟著心跳驟停。 他們忐忑不安等了好一會,發現自己還是一切如常,能呼吸能說話,身上就連一道傷口都沒有。 無人說話,也沒人再敢細想。 他們隱約猜到,自己大概見證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只是他們對此一無所知也無可奈何。 甚至沒人注意到,楚衍已經出來了。所有人都是神情古怪地望著那具尸體,想要說話又不知如何是好。 靈山大典舉辦了百余次,也并非沒出過人命。 偶爾有人肆意宣泄屠殺弱者,靈山修士若能及時制止還好,來不及制止也是無可奈何。 他們自從參加靈山大典開始,就早已立下誓言,自理生死不問責任。若無這點心性氣度,他們也不會進入決賽。 因而玄奇山修士發現楚衍出來了,也沒人找茬。他們靜默又古怪地看看楚衍,又望望地上段光遠的尸體,都沒說話。 楚衍輕盈地撥開人群,走到了最前面,他同樣沉默地望著段光遠。 沒人制止他,也沒人敢對楚衍投諸不滿的目光。 所有修士在楚衍面前,都成了稀薄不堪的霧氣,少年肆意自在地穿行其中,根本感受不到半分阻礙。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楚衍心底古怪地一顫,莫名知道了段光遠自裁前肆意大笑為了什么。 他知道楚衍想問話,可段光遠桀驁又決絕地自殺了。他寧肯把秘密埋藏于心中,都不愿楚衍知道,為此賠上一條性命也再所不惜。 該說他堅決果斷呢,還是說他太過愚鈍?楚衍長睫低垂,他輕輕俯下身來,再一次與那雙無神的雙眼對望。 是啊,他之前怎么沒發現,段光遠死的時候還在微笑。雖是死不瞑目,卻也樂在其中。 多么古怪,又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 楚衍本能地察覺到,對方死守的秘密,極有可能與他莫名其妙拜入太上派有關。 雖說段光遠臨死前還在挑撥楚衍與太上派的關系,但楚衍信他,獨獨在這點上信他。 究竟是什么樣的要緊事,值得段光遠憤而自殺也不愿開口? 楚衍自己都覺得奇怪,他又不是什么魔道大能,沒有那么多折磨人的手段。 段光遠還有玄奇山當靠山,楚衍也拿他沒有辦法。 恍惚間,楚衍似能見到那高傲又冷淡的少年驟然一笑,眼瞳中都蕩漾著笑意。他不肯說不愿說,即便死去也不想吐露半點,一切隱秘就此深藏不能再王玨。 等楚衍一眨眼后,才發現一切都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