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與其等李逸鳴挑起話題,倒不如尚殿主自己直接把想說的話扔出來,沒準還能聽見那口枯井中隱有回響。 少年殿主側了側身子,倚著欄桿眼波就望了過來,“我所說的出息徒孫究竟是誰,你應當一清二楚啊?!?/br> “他筑基之時,你和他見過一面。我從他身上,嗅到了你氣息?!?/br> 白衣人終于有了反應,他抬眉睜眼目光有了實處,說出的每個字眼都帶著十二分不快,“原來是你,使出那等手段?!?/br> “什么手段,卑劣手段么?”少年殿主一笑,艷麗面孔越發美得驚人,“我給徒孫一點幫助,說起來還算是天大機緣,可不能讓李真君如此惱怒?!?/br> “他與我都是心甘情愿,你一個外人,本來也沒有插話的余地。說一千道一萬,都是我太上派門內之事,李真君一個外人,不好插手吧?” 這句話讓白衣人周身波動不止的空氣重新歸為寂靜,他沒合眼,一張清逸面孔還是波瀾不驚,尚殿主卻看出了無奈的意味。 是了,就是如此。 能看到李逸鳴如此為難的模樣,就不枉費自己花盡心思,搶先將楚衍收入門內。 第65章 尚殿主越想越開心,干脆靠著欄桿大笑特笑。他笑到眼中有了淚花,才抹抹眼角揉揉臉,稍稍收斂些。 在尚殿主放肆大笑的這段時間里,白衣人垂著長眼睫平靜無波,真如一座枯井般空寂無趣,一點生氣都沒有。 “反正,我徒孫可比你徒弟本事強?!鄙械钪髯曾Q得意地炫耀一句,又偷覷李逸鳴反應。 “也許?!?/br> 光是空口無憑地吹噓,尚殿主還覺得不過癮。他要將切實證據砸在李逸鳴臉上,看這人是否還能無趣地波瀾不驚。 少年殿主輕輕一彈指,靈山之下偌大一片場地就盡數顯現在空中。他稍一凝神再一伸指,就找到了目標。 虛空之中顯現的,正是楚衍的對手渾身震顫,眼睛睜得極大面色也慘白,最后無奈認輸的一幕。 “我徒孫一道殺氣就能震懾對手,讓其乖乖認輸?!鄙械钪鬏p快地一拍掌,言語之中很是得意,“而你徒弟么,就有些艱難了?!?/br> 水波一蕩,正是段光遠神情肅然地面對一名散修,看情況是僵持已久不分勝負。 “未必?!?/br> 白衣修士話音剛落,情況就有了變化。只一道玄光閃過,其余旁觀者都看不出情況如何,卻是已分勝負。 段光遠手握長劍橫在修士頸間,對方迫不得已,只能低頭認輸。 “好吧,也不差?!鄙械钪餍牟桓是椴辉傅胤Q贊一句,還是勉勉強強十分不快。 旋即他又想到另一件至關緊要的事情,先前的小小不快很快被他拋諸腦后,“靈山大典到了最后,肯定是他們倆碰到一塊。你猜猜看,我徒孫能贏,還是你徒弟會勝?” 如此問題,在旁人看來早有結果。 楚衍筑基一層,段光遠筑基七層,根本沒有可比性。 只要段光遠不像之前寧康那樣疏忽大意,妄想用他的短處碾壓楚衍的優勢,勝利還不是手到擒來? 少年殿主從不是那種沒底氣還非要裝相的人,他向來聰明又狡黠,若非十拿九穩,斷不會如此開口問。 他心中盤算萬千彎彎繞繞,全被掩蓋下來。尚殿主抬眉微笑間,都透著漫不經心地好奇,“不如你我賭一次,就賭誰能拔得頭籌?!?/br> “不賭?!卑滓氯嗣嘉惨粨P,終于舍得分給尚殿主一個眼神,“結果如何,你不是早知道么?!?/br> 他語氣之篤定,仿佛擁有預見未來的才能一般,出口成真斷不能改。 尚殿主一攤手,很是無賴,“我不知道啊,對于結果,我也僅有六成把握。如果楚衍真是那人就好,不是那人,我就白費一番心思?!?/br> “若他不是那人,你又把無辜之人牽扯進去?!?/br> 尚殿主輕巧地一點頭,并不覺得羞愧,“也是無可奈何啊,我也沒有其他辦法。如果楚衍牽連不深,諸多遭遇對他而言,就是一場天大造化,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br> 少年忽地站起身,他衣擺下云紋晃動水汽氤氳,大海波濤洶涌澎湃,整個人的氣勢也隨之拔高一截,“李逸鳴,別假裝清高了。從你做了決定開始,事情再沒有回轉余地?!?/br> 白云如絮在他們身旁穿梭,尚殿主俯身向下,直視著那雙金色眼瞳。 看似銳利又無情的一雙眼睛,其中卻有微不可查的歉疚與憂郁,根本化不開。 明明修的是無情道,偏偏情絲未斷不得解脫。尚殿主一看,都覺得這人太可憐。 他壓迫般又湊近些,字字說得冰冷又果決,“你我是棋手,他們是棋子,事情到了這般地步,誰都沒有后悔的余地?!?/br> 又是一彈指,整片水幕再也不是喧鬧紛擾的靈山之下,而是僅剩兩個人的背影。 楚衍晃晃悠悠地走在上山的路上,時而俯身拾起樹葉,時而踮腳嗅嗅花香。小少年看上去和尋常凡間富家子弟根本沒區別,安閑自在的模樣像是在春游,而非參加一場事關重大的試煉。 與他不同,段光遠的背挺而直,似一把出鞘長劍。他沉著冷靜地走在山路上,步伐堅定分外冷肅,任是誰也無法阻攔他孤傲筆直地向前走。 看似全然不像的兩個人,卻有一種微妙而不易察覺的相似之處,一望之下,兩個背影竟能重疊為一。 啪地一聲,尚殿主手指緩緩收攏,那兩人背影也被他捏得粉碎。 “狹路相逢勇者勝,兩人只能留一個,這點你我都心知肚明。那時我們三人約定的清清楚楚,你現在后悔,也是徒勞無用?!?/br> “我沒有后悔?!崩钜蔌Q說得剛硬如鐵,“你多慮了?!?/br> 尚殿主俯身向下,他單手撐著下巴撂在桌上,一眨不眨凝望著白衣修士,“我雖然不信,但也無關緊要。有你無你并無多大區別,總之,我非要做成這件事不可?!?/br> 少年殿主步步緊逼,驚天氣勢如浪潮傾天翻滾席卷而來。而白衣人就似波濤之巔的一片孤舟,身單影只又太脆弱,隨時都有可能被巨浪拍得粉碎。 然而那艘小船雖然吱呀作響,卻堅挺而固執地存活下來。到了最后,甚至與波濤浪潮合而為一,不分你我交融聚合。 不管過了多久,他始終敵不過李逸鳴。少年殿主頹然地向后一步,雙方僵持的難堪局面瞬間消失。 又是山峰之巔云霞縹緲,恍然出塵如在夢中,仿佛剛才一瞬間只是錯覺罷了。 每次都是這樣,又是自己先退縮。他一向望著那人背影緊跟在后方,看似只有一步之遙,卻永遠無法接近。 尚殿主眉尾一垂,二話不說轉身就走,“既然你不愿與我敘舊,今日會面就此結束?!?/br> “好走不送?!卑滓氯藨獙Φ蔑w快,他甚至不愿站起身來。 原本少年殿主踏著云霞離開了,聽到這句話,他忽一折身,冷厲目光就望了過來,“不管你有什么心思,我都不許你出手干涉靈山大典?!?/br> “我不是你,言而有信向來踐諾?!?/br> 盡管李逸鳴還是語聲淡淡,少年模樣的修士竟因此稍瑟縮一下,似是被這句話刺痛一般。 躊躇猶豫也只是短暫的,尚殿主再一抬頭,還是平靜無波的大能風范,“如此就好,得你一句承諾,我就能安心?!?/br> 他駕著霞光遠去,不一會身影就消失不見。碧藍天邊染上一道金光,燦然而然地鋪成一片云海,綺麗又壯美。 白衣修士沒抬眼也不在意。他忽然指尖凝氣,緩慢又鄭重地寫著兩個字。 橫豎撇捺,再橫豎撇捺。 每一筆,李逸鳴都用了十成十的謹慎與小心,稍有不滿意的地方,就皺眉抹去重新開始。 他筆鋒凌厲自有風骨,縱然是虛空凝聚的字,也自有沉然氣魄。 靈山之頂聚攏的白云,竟因這未完成的半個字而消失了,露出了山巔這座小小亭子。 就連蒼穹游移不定的浮云,也被這兩字驚擾得靜止,突兀而沉寂地靜止。 傳聞中凡人能筆落驚風雨,上界大能僅僅寫了半個字,亦有驚天動地的威能。 不少前來觀戰的元嬰修士,駭然莫名地齊齊望向山頂。他們神識被阻隔,根本看不清楚山頂,仍能覺察到那股令人震顫的威勢。 神識無用,那就索性用rou眼探查。即便他們竭力仰起頭,靈山之頂還是太高又太遠,仰頭背身彎成一張弓,也看不清何事發生。 可元嬰以下的修士,僅僅是不大在意地瞥了一眼天邊,又重新關心起場上的戰況來。 天邊云霞瞬息萬變,誰也不能時時刻刻盯著看。他們修為層次與神識都太低,既無法察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也不知自己錯過了何等重要的信息。 李逸鳴根本不在意被驚動的眾人,他繼續不急不緩地書寫另外一個字。 三點再加兩撇一豎,最后兩橫豎勾收尾。最后一劃,他卻無論如何都落不下去。 無形的空氣中似有莫大阻力一般,迫使他停指懸腕,哪怕指尖再顫抖,都也無法繼續。 原來竟是天意如此么,他再也無法呼喚那人的名字,夢中見不到那人的面容。就連聊以安慰寫寫他的名字,也不能做到。 白衣修士一垂眼,長睫跟著顫抖片刻。 他看似自由自在壽元悠久,誰見了都忍不住驚呼再跪拜,唯獨在這點敗下陣來。 相思難解,如此大概就是最狠厲的折磨。 李逸鳴緩慢地搖了搖頭,他一伸手,將那靈氣凝結的兩個字握在掌心。等他再一松開時,掌心什么都沒有。 凝固不前的云霞又流動向前,靈山之巔的層層白霧也輕柔緩慢地覆籠而來,似悠長綿遠的夢境。 齊齊望向天邊的元嬰修士,也跟著收回目光。 可在山路之上的楚衍,仍然眼神凌厲地看向天邊。他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冷銳,甚至帶著那么幾分森然殺意。 這感覺來得莫名其妙,卻根本無法抵抗。楚衍整個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只知道癡癡恨恨地望向天邊,無緣由也沒辦法。 段光遠與他擦肩而過,少年嗤笑一聲,問得直截了當,“無緣無故,你看天干嘛?難道還能看出一朵花來?” 楚衍收回目光,秀美面容上毫無表情。 他投向段光遠的目光還是冷厲的,似是神魂中某種不可名狀的可怖之物被點亮了喚醒了,傾天洪水翻涌而來,無從抵抗也無力抵抗。 段光遠不由打了個哆嗦,他所有驕傲與勇氣都在這目光下節節敗退,差距太大,竟然毫無辦法。 好在秀美少年一眨眼,那雙澄澈眼睛又恢復如初,楚衍唇邊還帶著笑意,“原來是段道友啊?!?/br> 這聲招呼有些輕慢,也稱不上尊重,卻讓驕傲的段光遠也跟著舒了一口氣。他旋即就想起之前自己不堪表現來,二話不說就從楚衍身邊擠過,差點把他帶翻了。 等段光遠一走,楚衍還想繼續抬頭看天。他著了魔般,只想長長久久地看下去。好似天邊不僅有高深道法,還有無盡機緣。 一聲無可奈何地呼喚,終于讓楚衍回神了,“別看了,你也不怕脖子酸?” 楚衍一皺眉,終于徹底回過神來。他也覺得自己方才莫名其妙的很,簡直像中了邪。 “興許元嬰修士還能從中體悟到什么天機道法,但你修為太淺,根本毫無用途。除了脖子酸眼睛疼,你再看整整一晚,還是什么都得不到?!?/br> 青衣魔修又輕快利落地命令楚衍,“轉身回神繼續爬山,有這個時間,你倒不如抓緊提升修為。也免得誰都低看你一眼,本尊也不開心?!?/br> 少年正悶頭向前,聽了這話又不經意般說了一句,“旁人觀感如何,我全不在意。只要魔尊大人瞧得起我,一切就好?!?/br> 簡蒼不為所動,他連眼皮都沒顫一下,“油嘴滑舌,你又在哄我?!?/br> 眼看楚衍嘴唇張合又要說話,簡蒼又催他一句,“快點回去繼續修煉,誰知明天你會碰上怎樣的對手,你居然還不緊不慢?” 少年一腔熱情全被打消了,他蔫頭耷腦繼續爬山,活像一只蝸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