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并非是她真替楚衍擔憂,江藍梔是后悔她下了好大本錢,卻未得到回報。 練氣修士正面對決筑基修士,又沒靈器壓陣,怎么看楚衍都是兇多吉少。江藍梔也沒多灰心沮喪,她稍一緩神,臉上又有淡淡笑意。 人來人往向來熱鬧的執事殿,此時只剩稀稀疏疏幾個人。江藍梔隨意一瞥,就看到桌旁失魂落魄呆站著的謝天。 一條惡狗沒了主人,還能有什么威風?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自己絕不是找茬的第一個。 江藍梔優雅輕盈地走出來,二話不說甩了謝天一巴掌。 謝天暴跳如雷,“婊/子,你竟敢!” 女修雖然身量不高,氣勢卻蓋過謝天好大一截,“我怎么不敢?只許你罵我誣陷我,就不許你打你?” “謝天,你還真是以為,自己還有陳師兄撐腰?”她驟然彎身,嫵媚一笑,“壞事做盡,你有報應。你還是仔細想想,明天該怎么給楚衍賠罪,他才肯原諒你吧?!?/br> “這只是開始,日后有你好受?!?/br> 說罷江藍梔悠悠離開,謝天捂著熱疼疼的臉,真覺得是心中灰暗毫無希望。 沉寂片刻后,他眼中又亮起光芒。 不,也許還不是那么糟糕。沒了陳世杰,還有楚衍不是么? 沒臉沒皮的小人物,總能找到夾縫求生。 **** 楚衍第二次與蘇青云接觸,過程仍說不上愉快。 好在他這位便宜師尊沒有悶頭一個勁向前,也沒一臉冷漠目不斜視。 蘇青云緊皺著眉,想了又想,還是長長嘆了口氣,“我看錯人了,沒想到你這般心性桀驁,一點委屈都不肯受?!?/br> “師父不也是如此,否則冷眼旁觀看我被陳世杰嘲諷就好,何必替我出頭?”小少年笑了笑,語氣溫和,每個字卻都直指人心。 蘇青云緊皺的眉松開,他也忍不住笑了,既是無奈也有默契。 這段時間來,他表面上對楚衍不聞不問,暗中仍是惦記。 楚衍遠走江州時,他也責怪這少年脾氣太倔。 明明就還有出路,非得壯烈決絕地碰個頭破血流。暫且忍氣吞聲,日后再清算仇怨,那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他這小徒弟不是不聰明,而是一心一意地認準一個方向就往前走,不回頭更不后悔。 這種人大多太耿直,一鉆牛角尖就是死路。要么遭遇挫折一蹶不振,要么自有鋒芒殺出一條路來,萬眾矚目無人能及。 蘇青云原以為,楚衍是前一種人,事實卻恰恰相反。 那不被他看好的小少年,竟真有能為氣運一舉騰飛而起。潛龍在淵尚能拘束,飛龍在天就無可奈何,自己這個師父都沒辦法。 就好比今日,剛開始蘇青云還準備妥協,讓楚衍吃點虧,將來才有天大福報??刹恢獮楹?,也許是他被楚衍倔強目光觸動,也許是他想到了當初的自己。 如果當時修為低微的蘇青云,能有人鼓勵他一句,哪怕一個溫暖眼神都是好的。不聲不響的一眼凝望,就能吹散他心頭陰霾。 一步踏錯,步步踏錯。天意命運早就在旁審視潛伏,當他跌進深淵之時,才不輕不重嗤笑一聲,讓蘇青云的心都跟著涼透了。 一想到這,蘇青云唇邊的笑意就已凝結。 他已經見到不祥的征兆,陰云般籠罩在楚衍頭頂。雖未有傾天暴雨電閃雷鳴,也能嗅到宿命將近的氣味,一縷縷纏繞在發梢黏著不放。 “八個月后的事,我不會幫你?!碧K青云長眉聚攏,一字字說,“你主意已定,我說什么都沒用?!?/br> “你死后,我也不會為你報仇。自己立下的誓約,天道自會有誓約,旁人再著急,都是無用?!?/br> 剛才還有說有笑,驟然間就突然變臉。楚衍見慣了性情多變的人,仍覺得蘇青云分外有趣。 兩面三刀見風使舵的,是卑劣小人。他一望,就能看穿其渴求之物,索然無味并不能打發時間。 可蘇青云不同,他的轉變分外特殊。似紛雜香氣混合調勻,層次分明滋味特殊,清淡苦痛欣慰忘情,全不相同太過復雜。 楚衍能察覺到,蘇青云遮掩下的不安與惶恐。明明害怕失去,卻瑟縮著不敢伸出手挽回,任由砂礫從指縫間滑落。 這等心性,實在不像一個元嬰大能。 “徒兒明白,多謝師父教誨?!鄙倌晟钌罹狭艘还?,“還望師父保重?!?/br> 失魂落魄的,不是楚衍而是蘇青云。他看那少年衣袍臨風,寬大衣袖被吹得鼓脹如帆,可姿態腳步仍是堅定的。 走得真快啊,不一會就轉了彎,再看不見他的背影。 似曾相識的情形,似曾相識的人。蘇青云看了好一會,仍覺得悵然又不安。 “為師覺得,自從那件事后,你收徒都只按一個模子找。窈蘭如此,楚衍也是這樣?!?/br> 第49章 清澈悅耳的少年嗓音,還帶著點鼻音,聽來悠長婉轉,格外可愛。 少年模樣的尚殿主,突兀又奇妙地從蘇青云身邊現身。 沒有征兆也沒有跡象,仿佛他從一開始就存在于此,只是被霧氣遮蔽了身影。 這回蘇青云沒驚訝,他轉身行禮,語音仍是淡淡,“見過師父?!?/br> 尚殿主細長眼睛一瞥,就漫不經心地道,“話說得不誠心,還比不上你那徒弟,至少他能忍會演?!?/br> “師父若是有心,收楚衍當徒弟都可以,我并無不滿?!?/br> “算了吧?!鄙械钪饕粩[手,“如果他成了我的徒弟,身份太高誰都不敢惹,又怎能看出,他是否是我想找的那粒棋子?” 縱然頭頂就是晴朗天空,沒有烏云也沒有寒風,蘇青云仍忍不住渾身微抖,又瞬間平復下來。 不管何時,他都猜不透自己師父的心思。 似是有情又像無情,明明將他人都是為棋子傀儡,有時卻也能透出那么一絲人情味,讓人恨不起來,卻也無法毫無芥蒂地原諒他。 如此細微變化,自然瞞不過尚殿主的眼睛。他仍不理蘇青云,自顧自地說:“我今天第一次見到你那徒弟,模樣不錯。等再過三年,必定招人愛慕桃花旺盛。只是,他不像那人?!?/br> “說來有趣,你找的徒弟,個個相貌出類拔萃。一連三個,都是如此,不得不說是緣分注定?!?/br> 明明已經愈合的傷口,又被狠狠戳了一下。沒有血,只剩一絲絲疼痛緩緩凌遲,苦痛無法安穩。 蘇青云臉色白了一瞬,又被他自己強行壓下。再開口時,仍與尋常的他沒有區別,四平八穩毫無缺陷,誰見了都覺得不好惹。 “徒兒一開始就說了,楚衍不是那人?!?/br> “不像,而非不是。事情未有定論之前,誰都無法肯定?!鄙械钪髡Z氣堅決逼近一步,是根本不容忍否認的剛硬,也有斬釘截鐵的冷硬蠻橫。 尚殿主想了想,也覺得自己之前有些失態,又眨眨眼安撫道,“沒事沒事,為師最信你。就好比,為師算出你那徒弟將有一劫,就趕忙告訴你了,都沒耽擱時間?!?/br> 說罷他還笑了笑,濃密睫毛顫了顫,貓般的眼睛也瞪圓了。就差細聲細氣咪上一聲,在到主人腳邊繞來繞去,只求飼主別生氣。 他怎能說得如此漫不經心,甚至將先前他自己做過什么事情,都忘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師父背后插手,讓陳世杰當了一回棋子,楚衍也不至于被陳家盯上。明明是罪魁禍首,他卻能笑得天真又無辜。 蘇青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他又見尚殿主收斂笑容,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你看,你又生氣了。你執念深重,怕是心魔大盛無法可想?!?/br> 每每在他心軟時,師父又會讓他黯然神傷。折磨誰,有意思么? 也許是多年清心寡欲未曾動怒,今朝全都破例的原因,蘇青云不管不顧就回了句:“我若是心魔纏身墮入魔道,也有師父一份功勞?!?/br> “這話可讓我傷心了?!鄙械钪鞑活櫞竽苄蜗?,竟真的小聲嗚咽了一句,短而輕柔,似是從胸口哼出再到喉嚨,綿遠悠長聞者傷心。 蘇青云不理他,背著身板著臉,一句話都不肯說。 “真生氣了?我也沒說什么啊?!鄙械钪髀曇粼桨l輕細,難得氣勢低弱,“你看,我今天脾氣不差,十分寬容?!?/br> “就連你自作主張,壞了我的謀劃,我也沒懲罰你啊。你那徒弟可不傻,他早就看穿你性情如何。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青云,你又上當啦?!?/br> 蘇青云喉嚨一緊,不是因為楚衍,而是由于尚殿主。 “你要救楚衍,我依你。你由著楚衍任性,甚至當他與陳世杰死斗的見證,我也沒說什么。再一再二不可再三,青云,你僭越了?!?/br> 尚殿主一字字說,明明是溫軟絕艷的容貌,只有魅惑力而毫無威懾力??伤宰兛跉?,就能讓人心狠狠一抖再一緊,就被他輕輕巧巧拿捏在掌心。 蘇青云緩緩低頭彎腰,就快開口的前一瞬,又被尚殿主恰到好處地止住了, “不用道歉賠罪,我說了,今天我很高興?!?/br> “割昏曉這樣的靈器,上界也沒幾件。自那人死后,多少人妄圖收服它,可惜還是讓它逃了?,F在它自投羅網重現蹤跡,我豈能不高興呢?” “那是楚衍的靈器,旁人無法使其屈服?!?/br> “我知道我知道?!鄙械钪鞑荒蜔┑負]揮手,“徒兒把我當成什么人啦,靈器我也有,一點都不稀罕。我高興的是,追查好久的事情,終于有了端倪?!?/br> “我布局之,廣牽扯的人數眾多,還是徒勞無用。本來我就快心灰意冷了,誰想到如此發現。那把刀就是魚餌,屏氣凝神靜靜等待,一扯線就能吊起滿滿一串魚,全都迫不及待往上跳?!?/br> 果然如此,即便被陳家三名老輩阻攔,師父仍是能為通天。整個太上派內,又有誰能瞞得過他的眼睛? “楚衍就是你的魚餌,可他根本沒撈到什么好處?!碧K青云眸光堅定,一抬手謝罪,“師父如此行事,我瞧不慣?!?/br> 尚殿主嗯了一聲,矢口否定,“這可未必。若沒我出手,你徒弟早就死在江州。陳家小輩不缺靈石,先前就恨他恨得要死。兩個練氣大圓滿修士死了,大不了多花些靈石,收買筑基修士追殺楚衍。我沒和你說,就是怕你擔心?!?/br> 蘇青云心中一顫,難怪如此,原來如此。 楚衍在江州就遭遇劫殺,九死一生回到太上派,又被陳世杰為難,不弄死他決不罷休。接二連三如此遭遇,哪怕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性。 的確是自己考慮疏忽,一味要求他顧全大局。楚衍沒一刀劈了陳世杰,都算有心思知進退。 尚殿主不用看,都明白蘇青云在想什么。他們倆太熟悉,幾百年的師徒,眨眼喘氣,都知他心中盤算著什么主意。 “我說了,你徒弟比你聰明多了?!鄙械钪鬟@回真心實意贊嘆,“看著吧,這次靈山大典,他沒準能拔得頭籌?!?/br> 之前尚殿主的話,蘇青云是半信半疑?,F在他卻實在驚愕,根本不明白為何楚衍被他如此看好。 尚殿主不提陳世杰的那場死斗,直接說楚衍能奪得靈山大典的頭籌。此等期望,此等篤定態度,蘇青云極少從尚殿主身上見到。 蘇青云等了一會,才澀聲問:“若是楚衍敗了,那又如何?” “又能怎樣,就當我看錯人唄?!鄙械钪髀柭柤?,“把割昏曉丟出去當誘餌,他仍是你的徒弟,至少也能陪你幾百年?!?/br> 如此理所當然又蠻橫的話,卻讓蘇青云長長出了一口氣。 楚衍能活幾百年,至少是元嬰可期。太上派年輕一輩弟子,越被尚殿主報以莫大期望,往往下場越是凄慘。蘇青云盡管知道,也不敢細想。 他只想楚衍能安安穩穩地活著,沒有何等大的期望,也沒多高心氣。蘇青云一直皺緊的眉頭,終于緩緩松開。 他沒看到,尚殿主徑自仰起臉,對著山巔露出個輕輕的微笑。 似是熟人擦肩而過招呼一聲的漫不經心,又像尋覓許久之后,終于得見的舒心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