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道友二字從她舌尖吐出,也帶著格外不同的綿軟柔長,是糖絲越扯越遠卻偏偏不斷的那一點韌性。 “你是凡人,我是修士。就算現在我的修為只有練氣一層,你我之間仍是天淵之別?!?/br> “且這冰澤絲也是一件上等法器,你能死在我手里,一點不冤?!?/br> 蕭素說話時也沒有分心,反倒分外聚精會神。 白衣女修揚起左手,手指靈活地翻轉騰挪??此评w若蔥根般的手指,有條不紊地將無數細線cao控在指間,隨著風聲變化不斷調整軌跡。 成了,不會有意外。楚衍整個人都被裹在那匹致命又絢麗的織物中,不可能脫困而出。 食指勾動輕輕一拽,綢緞瞬間收緊不留縫隙。 有幾絲細線不經意間落在雪地,“啪”地一聲,轟隆巨響隨之而來,又是一場雪崩,比之先前還要聲勢浩大。 蕭素立于峰頂衣帶飄飛,對周圍的一切根本不在乎。 她滿心滿念都撲在絲線上,口中仍然不停:“其實你也不算笨,還很有些警惕。只可惜你沒有心軟到底,被我捏住了弱點?!?/br> “下次投胎轉世時也該長些記性,不要妄想成道修仙。你這樣好騙的人,還沒入門就會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哎,可憐?!?/br> 白衣女修低低嘆息了一聲,不過須臾,她的嘆息就已凝固在唇邊。 刀光,比雪更亮比閃電更快的刀光,粗暴野蠻地破開了那匹織物,自上而下一刀貫穿,硬生生扯出了一道裂隙,迅速延展擴散。 快到數息過后,那道流利野蠻的刀光,仍在眼前停留不散。 看似脆弱卻再堅韌不過的冰澤絲,在那輕薄刀光面前只能節節潰敗,真正柔軟又無害地臣服下去,一彎腰一低頭直至地面。 委頓在地的好一團冰澤絲,如不肯停留在天邊退卻的余暉晚霞,艷則艷矣,卻帶著狼狽落魄的意味。 從那落敗狼藉的余暉晚霞中,明晃晃走出一個人來。 楚衍長身玉立,狹而窄的一線緋紅刀刃,被他輕巧握在掌中,蓄勢待發虎視眈眈。 該是多快的刀,多銳利的刀鋒,才能將數百冰澤絲一斬而斷?至少也是法器,也可能是靈器。 原來那男修沒有糊弄他們,星霜臺中當真有先人遺物。自己迫不及待攀登峰頂,沒有仔細搜尋,就讓楚衍撿了便宜。 蕭素眼神迷離。她艷紅舌尖舔了舔嘴唇,有些饑渴與迫不及待:“好刀,落在你手里可惜了。時日一長不見血,它只會生銹?!?/br> “有緣之物,無所謂可惜與否?!背苁种笓崃藫岬朵h,“但它的確是把好刀?!?/br> 誰也沒有出手,詭異的緊繃的寂靜,讓悠然飄落的雪花也落速降緩。 是野獸狹路相逢時,互相打量估算力量的謹慎小心。目光所及之處,全是要害。 “你就是如此偽裝,才騙過了林修羽?” 楚衍這句問話,半點不像責問。他明澈見底的眼睛望著蕭素,沒有憤怒殺意,只有好奇。 白衣女修終于回神,她大大方方點了點頭:“若說你蠢,倒是真冤枉。三人中,沒準你才是最聰明的那個?!?/br> “而林修羽,就是無可偽裝地愚鈍了。與競爭對手并肩而行,只因對我心生愛慕,就蠢笨坦蕩地將后背亮給我。一時心癢,我沒按耐住?!?/br> 能把背后捅刀子這種陰損事情,說得這般光明正大,蕭素也是個難得人物。 “哎,要怪也怪你們太笨。因為我擺出孤冷高潔的冰山美人模樣,就覺得我心思明澈,不屑欺瞞他人?” “輕信,渣滓,朽木!” 吐出最后一個字眼時,蕭素已難自持。她短促地笑了一聲,右手一揮手指一彈,數不清的絲線鋪天蓋地卷纏追殺而來。 比之先前氣派了千倍百倍,那已經不是一匹綢緞,而是滔滔江水從天而來。兇猛又殘暴,奔流而下沖破一切阻礙。 絢麗江水所經之處,星霜臺已經找不出一塊完好的平地。 被激起的冰碴混雜著碎末,合著天上紛紛而落的雪花,交融為一分辨不出。 抽刀斷水水更流。若說綢緞尚能劈開斬斷,江水又要如何截斷? 就算有那么兩分武藝,一個身無修為的凡人,仍舊無法與法器相抗衡。蕭素心中有了底氣,還是謹慎小心:“比起林修羽,我倒是真挺喜歡你?!?/br> “溫溫和和一聲不吭,既會看人眼色又會討我歡心。養你這么一只玩物,也算不了什么。只可惜,你礙了我的路……” 并非蕭素有意多話,她這番話就是為了擾亂楚衍的心智。 不過嘴唇張合毫不費力,若是起了作用,激得楚衍心神分散出口反擊,就是大賺特賺。 大概她這番話,根本得不到回答。 冰澤絲上傳來的顫動,表明它們已經捉到了獵物,親昵纏綿地擁上去,一寸寸一分分地勒緊,再驟然放開。 想必松開之時,那笑盈盈的秀美少年,只剩一捧血rou骨骼。紅與白散落一地,必定美極了。 蕭素急迫地舔了舔嘴唇,滿心滿念只想嗅到血腥氣。 她這段時間實在壓抑得狠了,偽裝成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冰山美人,與她的本性半點不符。 “可惜,你這等的姿色,給我掃地洗衣都不配?!庇崎L而諷刺的一聲嘆息,激得蕭素面頰緋紅目光明亮。 惡毒又尖刻的話,掐準了白衣女修要害大力捏下。不只是疼痛,更是屈辱憤怒與吃驚。 沒死,居然還沒死!這名叫楚衍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來頭? 蕭素并不放棄。她惡狠狠地收緊絲線,傳達出冰冷堅定的意念,非要將楚衍連骨帶rou碾碎成塵才甘心。 可還是晚了一步。她才看到,千百道刀光驟然暴起,好似這條絢麗江面上,下了好一場大雨。 點點水珠落于水面,纏綿黏著,處于欲散未散的微妙狀態。 刀光并非快得炫目快得看不清,而是緩慢沉著地一分分落在絲線上。每一刀都能看得清楚,每一聲刀刃與絲線碰撞的錚鳴,都是清晰可聞。 無數聲響顫抖嗡鳴,化為無數細小外擴的漣漪。江水般的冰澤絲被攔腰截住,寸寸崩裂宛如哀鳴。 情況驟然逆轉,讓蕭素一分分瞇細了眼睛。 不,自己還沒敗。誰讓自己經脈中流淌著靈氣,誰讓楚衍是個毫無修為的凡人! 第14章 凡人與修士,自有天壤之別。差別之大距離之遠,如隔云端。 “不錯的刀法,在凡間賣藝也能混口飯吃?!?/br> 白衣女修抬了抬眉,甚至有閑情替楚衍鼓掌,“你以為斬斷所有絲線,我就無法可想?笑話!” 蕭素厲聲一喝,節節寸斷委頓在地的絲線,瞬間又活了過來,蟲豸般蠕動翻滾。 似被灌入生機與活力一般,它們嗡嗡繞繞自行拼接,頭是頭尾是尾,一絲錯亂之處都沒有。 順滑流暢的幾千根絲線,是絢美天河平鋪在星霜臺上。太顯眼太奪目,就連圍繞在山峰之頂的那條光帶,都有些黯然失色。 蕭素手指一勾,靜止的河流又開始奔流不息,“你是不是想說,我耗費不少靈氣修補絲線,很快就要敗下陣來?” “可我是修士,經脈仙竅貫通唯一,自能從周遭吸取靈氣。偏巧星霜臺又是靈氣最充沛的地方,你憑什么跟我耗!” 前一句話還是情意綿綿,下一句就驟然翻了臉。 第二次落敗,錯在她挾威而來只重聲勢,讓冰澤絲清逸靈動的優勢蕩然無存。 的確太急迫失去冷靜,只想著夜長夢多早些解決對手,差點落入圈套。蕭素長長吐出一口氣,自我檢討也為重新布局。 纖白手指翻轉勾動,洶涌河水已化為綿長雨絲。亂而多,煩而雜。 摸不清頭緒,也找不準方向。絲線間開始有了交錯與縱橫,并不混亂,和諧謙讓地互相避開。 “我讓你砍,你再砍??!”蕭素已經不屑掩飾。 她兇狠惡毒地瞪,快意肆自地說:“按你之前的話,想必是見過林修羽。上次僥幸讓他逃掉,這次我絕不會粗心大意。等殺了你后,我再殺他一次?!?/br> “至于蘇青云么,大可繼續躲躲藏藏。我一寸寸地搜刮地皮,將星霜臺掀個底朝天,都要把他翻出來!” “拜入太上派的人唯有我,也只有我一人!你們哪配和我搶和我爭?” 大喊大叫之后,整顆心也跟著平靜下來。從錯綜復雜的絲線縫隙中,蕭素仍能清晰捕捉到楚衍的蹤跡。 少年修長身影輾轉騰挪,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實在避不過就揮刀斬出。有條不紊一絲不亂,簡直還帶著那么幾分章法。 看似險而又險,卻總能在最驚險處逃生,讓蕭素恨得牙癢癢。 楚衍甚至有閑暇插話:“你覺得自己勝券在握,在我看來,卻未必如此?!?/br> “頭腦一熱就說出自己全盤謀劃,該說你蠢呢,還是沒有腦子連蚯蚓都不如?”少年話鋒一轉,輕蔑哂笑,“哦,你以為自己有那么一分姿色,勾引得林修羽疏忽大意,就覺得天下之輩不過如此,真是不要臉!” 蕭素與楚衍說諷刺話的水平,可算棋逢對手半斤八兩。比起凡間扯著嗓子罵街的潑婦,明顯遜色太多。 原本你來我往互相譏諷,誰都不吐臟字。楚衍驟然間來了一句“不要臉”,立時讓蕭素眼皮一跳。 “我不和死人斗嘴,都是白費功夫?!笔捤剌p蔑地揚揚眉,“神魂俱滅之前,記得是姑奶奶殺了你!” 蟄伏許久的無數細線蛇一樣竄出,被刀鋒斬斷之后干脆一扭頭變為兩根,二變四四化八,密密麻麻根本數不清。 “這女修天資非凡又狡詐,絕不是她自己說的練氣一層修為。若你想著耗時間等救兵,我勸你干脆算了?!焙喩n懶洋洋地說,“好不容易找個宿主,又是早早死了,本尊覺得有那么一點難過?!?/br> 不用簡蒼說,楚衍也明白他極限何在。 終究是凡身rou體,沒有靈氣灌注也無法補充體力。就連手上的割昏曉,也只發揮出最普通平凡的功用,作為一把刀,而非不得了的法器。 避無可避,無法匹敵,那又如何? 楚衍垂眸斂目,手中的刀握得穩極了,每一道刀光都是平穩銳利,沒有顫抖也沒有波動。 竭盡所能,僅此而已。 太上派想要看到的,不就是這一點么? 心懷堅韌不肯放棄,于無奈絕望之中踏出一條生路。若無這點胸襟氣魄,又談什么脫困而出斬卻天命。 楚衍也并非只知蠻干,未留后手。想來他等待的時機,很快就要到了。 何懼艱險何懼苦難,再咬緊牙撐上一刻,他必能得償所愿。 一根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點在了刀鋒與絲線之上。 微不足道的力道,卻讓交手的兩人有了空白的一刻迷惘。 冰澤絲與刀鋒沒有著力之處,也尋不到寄托。楚衍與蕭素同時靜止一瞬,齊齊向后,直挺挺倒在狼藉不堪的雪地上。 何其精準的時機,又是如此沛然的力道,不由分說阻隔了這場紛爭,霸道蠻橫偏偏又不帶一絲煙火氣。 蕭素的白衣因這一推,沾上了泥濘污垢,再沒有冰山美人的半點韻致,反倒更像邋遢潑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