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若你肯服軟乞求本尊,本尊就會出手讓你免了這場殞命之災……” 楚衍也笑,笑容矜持又有些害羞:“在下不傻,自能聽得出虛實真假。魔尊一片赤誠之意,我心領了?!?/br> 不,他巴不得這小子倒霉吃虧狠狠摔上一跤,從此乖乖聽從他的吩咐,不再有什么彎彎曲曲的小心思。 青衣魔修暗中詛咒,卻見楚衍一寸寸從袖中抽出了那把刀,神態表情比之先前截然不同。 這少年之前偽裝出的怯懦與害羞,如同冰雪遇到烈焰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冰冷,堅定,俾睨眾生。 明明楚衍只是握住了一把刀,卻仿佛立于蒼穹之巔俯瞰眾生,眼角眉梢都帶著不自覺的狂傲孤寂。 簡蒼有些怔了:“你,以前練過刀?” 話剛一問出,簡蒼就先搖了搖頭。就算自己只剩一縷神識,還不至于錯看一個凡人。 六竅資質毫無修為,既未修仙法也不通武功。除了一張臉外,楚衍實在是個低調普通絕不起眼的少年。 如此平凡的一個人,怎會有什么秘密呢? 楚衍仔細思索了一會,給出了含糊不清的回答:“算是練過刀吧,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br> 的確是許久以前。那時的他天真地以為,一力降十會就能破開桎梏,從束縛他的窄小天地中脫困而出。 想象中的破碎虛空飛升上界,并沒有出現。任憑楚衍輪回幾次,力量遠遠超出界限,他仍然無法對抗蠻橫又無情的天意。 無數次死于二十歲前,一身強大修為也隨著轉世無數次化為虛有。剛開始時尚有力量掙扎反抗,到了這一世已經根骨全無徹底無法習武。 希望變為絕望,絕望又變為麻木。偏偏神智尚在記憶力極佳,總能想起一世世的愛恨情仇。 其實簡蒼說得對,他的確拯救了楚衍。按照楚衍之前的估計,不出七世,他的神魂就會被徹底磨滅。 也許楚衍早一些遇到簡蒼,青衣魔修就不會如此嫌棄他的六竅資質吧。楚衍總覺得,自己的資質不該僅限于此。 事已至此,倒也沒什么值得惋惜的。能夠順利脫困而出,就該值得慶幸。 少年彈了彈緋紅輕薄的刀刃,一聲錚鳴歡快似在應和他的心聲:“我有鄙介性,好剛不好柔。勿輕直折劍,猶勝曲全鉤?!?/br> 身后是清冷月色幽靜樹林,身前是曲折小路蜿蜒直達山頂。神智尚在且無拘無束,他總有一日會知道自己身份為何。 劉遠山呆立于碧水青天之間。 他茫然無措地望了望天。太上派三個字仍是那樣霸道,不止熠熠生光,還硬生生將凌煙閣與蒼梧派擠到一旁,瑟瑟發抖十分可憐。 霸道孤傲的模樣,倒是和太上派修士不大相同啊。劉遠山一想到太上派修士,就不禁長長緩緩地嘆了一口氣:“太上派太上派,那門派究竟有什么好?” 若是說驕傲如林修羽不肯低就,劉遠山還覺得理所當然。 可不管是眉目如雪的蕭素,抑或溫柔親和的蘇青云,又或是膽小怯懦的楚衍,全都不惜一切奔著太上派而去,他就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四者選一,概率的確不低,強過以往太上派萬者取一的普通收徒試煉。但那些下界修士有沒有想過,成為太上派弟子,只是漫漫修行長路的第一步啊。 大浪淘沙,留下的不只是英雄俊杰,還有低調惜命的普通人。 在凌煙閣中,劉遠山見過許多比他天資更好也更聰慧的人??苫畹阶詈蟮倪€是自己,那些天才俊杰早已化為一掊塵土。因細微疏忽死于非命的下界修士,也很有幾個。 都說上界極為注重飛升而來的下界修士,就連收徒試煉,也是手段柔和不會傷及性命,但這僅僅限于中小門派。 真正的大門派,比如太上派與沖霄劍宗,還是那般孤傲矜持不屑一顧。破界飛升而來又如何,天資聰慧又如何?上界何其之大,永遠不缺天才。 比起從小培養對門派忠心耿耿的弟子,接納一個早被染色不復單純的下界修士,風險與成本都太高。 能對下界修士網開一面,允許其同成千上萬名上界之人一同參加收徒試煉,已經是上等門派妥協后的結果了。 唯有中小門派不大有機會吸納到什么天才,才會敞開門扉允許下界修士拜入門內,一次一名方便控制。 劉遠山還是疑惑。太上派這次突兀舉動,難免讓人覺得其中必有深意。 這次星霜臺的收徒試煉,一定比以往幾次精彩。不仔細觀賞一番,豈不太過可惜? 一想到這,男修面上的懶散與無聊頃刻消失得一干二凈。他緩慢又鄭重地伸了伸腰,再一寸寸直起身。 仿佛完成了既定儀式般,劉遠山將那枚華美的鑰匙拋入空中,輕輕一點,連通了星霜臺的觀測術法。 以往劉遠山無聊之時,也曾如此打發時間。只是這次他思索得久一些,耽擱了一些時間。 應該不會錯過什么,畢竟那四人分散各地,一時片刻不會聚攏而來。且他們個個都沒有修為,不能御風而行,只能憑借雙腳一步步抵達星霜臺頂。 若是那四人撞在一塊,最先被淘汰出局的,還是名叫楚衍的少年吧?劉遠山沉重地搖了搖頭,而后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虛空中并沒有顯現出那四人所在的場景,而是縹緲虛無的一片白色,既無人影也沒有絲毫反應。 莫不是這把試煉之匙壞了,還是星霜臺內出現了什么意外?劉遠山思緒萬千,一時片刻都無法回過神來。 “這次太上派有心參與,必定不會讓你窺見內情?!?/br> 劉遠山回頭望去,原本僵硬死板的脖子突然活泛了。 第10章 在這清透湖水與碧藍天空之中,忽然走出一個人來。 他一身衣衫似被這滿目碧藍浸染得有了顏色,又像他衣襟袍袖上的藍,緩慢沉郁地融化于湖水之中,絲絲縷縷蔓延開來。 藍衣修士站在水上,原本平靜無波的湖水忽生波瀾,硬生生分開了一條路來,恭敬而殷勤地延伸至他腳下。 沒有試煉之匙,亦能無聲無息進入試煉之地,還有這分水踏海的本事,立刻讓劉遠山腦中“嗡”地一響。 模糊不清的印象與含糊一瞥,都得到印證。劉遠山低頭垂首再彎腰,意圖讓整個人顯得更謙卑些:“弟子劉遠山,拜見范長老?!?/br> 那等人物,也不由得劉遠山不謙卑。 和碌碌無為的他不同,范長老天資出眾又修為高深,即便放在上等門派中也是出色人物。 劉遠山入門晚,只影影綽綽聽到了一些傳聞。就算是傳聞,也讓他聽得心神搖曳大感自豪,發自內心的恭敬與憧憬。 凌煙閣的弟子,誰都夢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變成范長老那般的人。 驚訝過后卻是疑惑。 劉遠山不明白閉關許久的范長老,為何今日破例出門。接納下界修士這種小事,自有其余長老負責,根本不必勞煩他。 疑惑歸疑惑,劉遠山還是垂手而立閉口不言,生怕有何怠慢之處。 瞬息間,范長閣就到了劉遠山身前。藍衣修士淡淡斜他一眼:“不必多禮?!?/br> 劉遠山從那一眼中讀出意味,明白范長閣是真心實意讓他不必多禮。他立刻退后一步挺身而立,靜靜等待對方吩咐。 范長閣望著水天相接之處,表情疏離又冷淡。他沉默了好一會,才悠悠地說:“我無意打擾這次收徒試煉,在此等候只為見故人一面?!?/br> 故人,什么故人?那四名下界修士,傳承門派與上界并無任何關聯,怎會有范長老的熟人? 沒頭沒腦的解釋,讓人根本摸不清頭緒。再加上之前含糊不清的一句,太上派也參與此事,事態越發糾結復雜。 太上派,下界修士,熟人??此坪敛幌嚓P的事情,卻有一根線將其串在一起。 莫不是如此吧?如果劉遠山猜想為真,那幾個下界修士實在太好運。 一個太上派外門弟子名額,也許并不值得他們拼盡全力。若是換做門內大能親自來此考察弟子,意義可就截然不同了。 劉遠山緊皺的眉頭,一寸寸松開。他眼睛瞪得渾圓,不自覺“啊”了一聲,換來范長閣冷淡矚目。 即便失態,劉遠山也顧不得那么多。所有蹊蹺之處都有了映照,一時間他反倒有些訥訥無語。 一想到自己曾與那位大能相處許久,劉遠山既是緊張,又是羞赧。 那可是活生生的大能前輩啊,若論能為,甚至比眼前的范長老還要高出一籌。自己還在那人面前賣弄口舌,未免貽笑大方。 太上派行事風格還真是出人意料,若非自己知道內情,絕不會看出絲毫破綻。 “屏氣噤聲?!狈堕L閣語氣淡淡說了一句,立時讓他收聲斂目,鼻觀眼眼觀心。 劉遠山陪著不桀驁卻很冷漠的范長老,靜立在清透碧水之間,滿心全是感慨。 不知那幾人中誰這般好運,能得太上派大能另眼相看。不說直接收為座下弟子,至少一個內門弟子也是跑不了。 真是好運道好機緣,就算拼上性命也是值得吧? 生平第一次離傳奇這般近,饒是懶散無欲如劉遠山,也難免有了三分激動與忐忑。 就好像懷里揣著一只小兔子,絨毛細細氣息溫熱。它此刻安分乖巧地伏在你胸前,也隨時有可能不安分地蹦跶跳動,讓你整顆心都不得安生。 劉遠山忍了又忍,終究沒有按耐住。他眼巴巴地望著范長閣:“范長老,你說那位太上派大能就在參加試煉的四人中,可他究竟是誰呢?” 修為到了那等層次,隨意偽裝修為容貌乃至性別,都毫不費力。劉遠山將那四人面貌性格翻來覆去想了個遍,還是猜不出大能究竟是誰。 在劉遠山想來,這位范長老雖然脾氣冷傲,也不是霸道的人。最壞的結果不過范長老瞪他一眼,閉口不言。 出乎劉遠山意料,范長閣竟然笑了,那笑容帶著三分玩味三分戲謔:“若是早早揭開謎底,豈不太過無趣?” 劉遠山被這句話噎得一愣,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想到范長老竟會賣關子,這回他只能胡亂猜測了。 越不像大能之人,往往嫌疑越大。蘇青云,太和藹,不是。林修羽,太桀驁,不是。蕭素,必定不是。 那凡人少年楚衍膽怯又可憐,誰都能踩上一腳,定是大能為了考察弟子心性所做出的偽裝! 做出判斷之后,劉遠山越想越可疑。 難怪楚衍尷尬不已地拒絕了自己的好意,難怪他看似毫無修為,卻敢和其余三人一同爭奪機緣,原因可不就在于此么! 楚衍不知道,他已被劉遠山認定為大能高人。他現在的模樣,可沒有半分對方想象的瀟灑利落。 秀美少年皺了皺鼻子,對著眼前黑漆漆的烤兔子默然無語。他打量了那只兔子好一會,鼓足勇氣閉上眼睛,還是沒有下口。 “本尊以為,就算你毫無修為,也還有那么幾分小聰明。誰知你竟然蠢到這般地步,一只兔子都能烤焦了。你這樣的人,給本尊端茶倒水都嫌太笨?!?/br> 魔尊大人一刻不肯安分,又在楚衍受傷的自尊心上撒了一撮鹽,傷口火辣生疼。 的確是楚衍失策,沒料到此時的尷尬狀況。他輪回百世,不管如何努力,廚藝總是一如既往地糟糕。 換做平時也就罷了,即便人生地不熟,楚衍也能找到填飽肚子的方法。但他此時身處荒郊野嶺,只有樹木妖獸并無人煙,讓楚衍實在為難。 就算能抓到獵物又怎樣,不管鳥雀兔子或是野豬,楚衍烤得不是火大就是火輕,根本不能入口。一頓兩頓還好,接連三天,這可真是不能忍。 既然不能吃葷,那就索性吃素吧,麻煩還是不少。樹林中紅紅綠綠各種果實,楚衍根本不知哪些有毒哪些無害,簡蒼又不肯紆尊降貴指點他。 冒著風險以身試毒,楚衍覺得自己一向運氣不大好,還是不要嘗試為妙。 什么修仙證道沖破阻礙,第一步還未邁出,就被一枚果子毒死。這故事若是傳出去,整個上界都會當做笑話流傳千年,也算變相千古留名。 整整三天,都吃難以下咽的鳥雀兔子野豬,就算是楚衍也有些沮喪。 簡蒼還是第一次見到楚衍為難的樣子。若是有酒,他就著這少年愁眉苦臉的模樣,就能喝完一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