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浸滿了酒精的紙巾按在傷口上，過了半分鐘才放下來。重復又弄了幾次后，血終于完全止住了。

    ………

    “受傷還真是麻煩，又要被浮島小姐叨……”鹿見星臉上貼著膠布，一個人坐在旁邊看他們收拾東西。幸好今天該拍的鏡頭都差不多了；雖然無論是地震還是停電都是客觀原因，但導演還是非常愧疚讓她們受到驚嚇，還有她受傷的事情。于是很快就宣布收工回去；鹿見星在跟導演說好之后，就決定讓車先送她到醫院再檢查一下——畢竟藝人的臉是最重要的。

    讓鹿見星判斷的話，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傷口。但能得到休息的假期，她還是很樂意配合所有的項目。

    可上車之前，她前腳剛要踏進門，后腳就頓住了。

    ——她發現自己完全忘掉了一件重要的事。

    “櫻織，”她轉過頭，面對正眼巴巴看自己上車的藤千櫻織，“我要拜托你幫我做個事，不算很難，可以么?！?/br>
    “什么事都可以?！碧偾芽椓⒖厅c頭，“等我在這邊處理完就去找你，如果檢查要住院我就陪你住院、不住院就帶你去選手機……都行的！”

    “……我不要你陪我住院，但你是要把手機賠我一個?！甭挂娦墙幼∷脑捨埠?，將車里的背包從后面拿了下來，拉開拉鏈，找到了那本書。

    “唉，其實這個也好麻煩的?！彼÷曕洁炝艘痪?，然后抬起頭看著藤千，“晚上八點之前，在上次我們去的那個私人會所?！彼貞浟讼旅?，又跟對方強調了樓層，“最右邊靠角落，斜對面是一架三角鋼琴，經常有人在那里表演的。你就坐到那個角落的地方等著就行了，桌子上放著這本書?！彼龘]了揮手里精裝版的《人間失格》，“如果有人來找你說話的話，你就告訴他：今天有事——這是我的另一個網名，別笑啦，比之前的那個好多了不是嘛?！?/br>
    大概在藤千櫻織心里她已經是個妥妥的中二病了，鹿見星也不再多說這個，“只用告訴他我今天來不了就行了，那么他會自己乖乖回去的；嗯……問我他是誰？……好吧，你也有的啊?！?/br>
    她頗為少見地深深呼了口氣：“超級無敵恐怖但甩不掉而且不理會死死賴著但又不得不繼續交往的狂熱粉絲。就是那個人了?！?/br>
    …………

    第97章 落雪

    即便是書粉，也會有各種各樣的類型。

    就像之前所說的那樣, 鹿見星比起年輕的書迷, 會更傾向于跟年紀更大些的有所往來?！驗樗麄兂林潇o、很難因為小事就咋咋呼呼；比如要求面基這種事情，大部分都是十幾二十的小年輕才會向往的。

    再成熟一點, 對陌生人的態度就會歸于平淡；就算平時聊得再熟悉，一碼事也歸一碼事，到了現實見面的程度，就會更加慎重地進行考慮了。

    但如果相處了很久的話，鹿見星也很難輕易地拒絕前者的請求。

    從水果奶酪開始，都不過只是剛剛加入聊天室不到一年的“新人”；而在此之前, 像是蒼松海苔、苦橙円這種的存在, 幾乎也是在朧命言一這個筆名瘋狂地被眾人所知之后，才陸陸續續的加入。

    但提到永生之謎、月姜這些人的時候，鹿見星和他們所認識的時間，其實遠遠比liliysdolls的建團期還要長久。

    從最開零零星星的幾個人時不時地聊天，到后來每過幾個月就會有新人加入。鹿見星對此并不是毫無察覺的；人多了, 和每個人能談天的時間就會縮短。從前永生之謎也是很喜歡在聊天室里暢談美容秘訣、說一說那些經典推理技巧的存在；而月姜也不會跟現在一樣沉默寡言, 因為除了他之外, 還有一個叫hanari的女孩子。她比現在的墨水鋼還要活潑, 哪怕沒人和她搭話, 也總是一個人就能聊得很快樂。

    但舊人總是會離開。在hanari去世后，永生之謎和月姜沉默了許久, 才重新冒頭?！莻€時間, 橘皮汁已經變成聊天室里最有存在感的人了。

    就算是鹿見星這種向來將網絡和現實分得很開的類型, 也會在有空的時候，去hanari那里幫她掃墓，或者和她聊一聊天。

    因為她是自己第一個能談得來的女性讀者呢。

    生命是無常的。

    鹿見星十分明白這一點，所以她很少會和不相干的人多作計較；因為這無常的生命不止包括他人，更包括自己。

    可也因此，對于熟人的請求，她拒絕起來，總是有點困難。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鹿見星就會回想起第一次和永生之謎認識的那天。

    ——那是一封全黑的信件，里面只有寥寥數筆，但用詞卻幾乎是刻薄地將她的某個故事批評的一無是處。對于這種讀者來信，鹿見星從來是視而不見的；畢竟對方也沒有什么故事能讓她再去批評回去。那么再過多計較就顯得有些無趣了。

    可她的無視卻像是讓對方唱到了甜頭，自那以后；批評的信件每周便如訓鴿，有來無往。鹿見星在收到后總是會認真地將其一一看完，到最后連當時給她送信的編輯都會勸她別看了，這個世界總是奚落他人才來得更容易?！挂娦遣徽J為那是奚落，因為她感覺……對方還說的有點道理啊。閃舞網

    她很少會去在意那些無謂之人的看法，所以對于這些信件的態度也不會報以惱怒。直到后來，如果某周黑信封沒到，連同社的全體編輯都會大松一口氣，只有鹿見星毫無異議。

    有的話，她就看；沒有就不看。要是一個寫作者，總是指望從他人的只言片語里來得到提高，那他這輩子的盡頭也就抬目可望了。創作的靈感來于寫實，只有真實的生活才能獲得真實的體驗。而其他，哪怕是華麗的辭藻和豐富的才學，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而再到后來……她就收到了那樣的一封信。

    那封信上面寫著：致朧一老師——我向來很欣賞您的作品，介于我自身也是一名家，之前種種有些讓您見笑……不過倘若您樂意的話，不如來加入我的如何？

    落款處正是永生之謎。

    …………

    就在那個聊天室里，鹿見星第一次認識了月姜。

    一個完美的素材。

    ——這是鹿見星對他的第一個印象。

    人性的奇特之處，是因為它的復雜程度之深、差異矛盾之別。而月姜的言行就給了鹿見星一種“他真的很另類”的感覺。比起一個正常的，平成年代的普通少年，他表現的則更像是個活在十幾世紀歐洲某個小國，住在天鵝堡里的瘋子——或者說是天才也沒有問題。

    永生之謎曾經趁他不在線的時候，用略帶無奈的語氣告訴她，因為月姜從小開始就一直身體不好，總是在生病住院，所以脾性也稍微古怪了點。而之所以會愿意加入這個聊天室，也是當兄長的自己不斷勸說的緣故。鹿見星先是對于永生之謎的性別表示了一下驚訝，在對方又氣又笑的回復后，才了解到之前月姜就和他的讀者們進行了一次恐怖的戰爭。

    “他把人家全都氣走了?！庇郎i當時是這么說的，“諷刺、譏笑……反正跟現實里完全不一樣，我真想不到他在網上發起脾氣會是這個樣子?；鹆θ_啊，呵呵?！m然我的書迷大部分都在海外，國內的話沒什么關系；但也稍微有點被為難到了呢。也不知道再過段時間亞馬遜上我會被怎么吐槽?！彼止玖藥拙?，“你就好好呆在這里吧，很快日本也會變成由互聯網全權掌控的國家，新的技術會從海外引入，大家都會沉迷于網絡這種東西的。雖然你是個新人作家，但我還是很看好你哦~”

    鹿見星當時年紀并不大，也沒怎么和同齡人溝通過多少；所以她并不太了解永生之謎所說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她加入后，整個聊天室里一開始只有寥寥數人；除了他們倆之外，也就剩一個同樣沉默怪異（所以沒被月姜踢走）的大叔了。所以后來在月姜把自己的女朋友拉進來后，鹿見星一度還很高興在線人數終于從恒定的4變成了5。

    被他拉進來的少女，就是后來自稱是“全世界我最喜歡朧一老師~！”的hanari了。她從一進來開始就拿走了聊天室的最高級權限，然后就開始對她無休止的表白。最先在不知道性別的時候，hanari以為她是個和永生之謎一樣的青年，便經常說什么“如果不是先和月醬交往的話，朧醬才是我的一番理想呢~”；而后來在鹿見星很直接地就告訴她自己的性別后，她就將話題變成了“今天要不要一起去逛街，上次在涉谷看到的一家店，裙子超~級~可愛的！”……

    鹿見星聽她說多了，也就放棄告訴她，自己幾乎比她小五歲的這件事了。

    而相比起她熱情開朗的交友方式，月姜就更像個文藝的中二病。據他所說，平時在學校一直都是王子系的類型；但互聯網既然能夠匿名，那當然是做自己才更加讓人愉快了。所以就算被他的哥哥和女友馬不停蹄地吐槽，他還是保持著和除了探討劇情，其他私事一概不置一詞的作風。

    別說對她的性別年齡，只要月姜在的時候，他們的畫風永遠是各說各的。怪異的大叔永遠迷之沉默，聊天室的擁有者經常呵呵來呵呵去；hanari最喜歡跟朧一談天說地聊些女孩子喜歡的東西，而月姜……總是執著又認真地追著她書里的某一處bug問個不停。

    ——連編輯都發現不了的漏洞和錯誤，月姜卻總能第一時間就找到。鹿見星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喜歡看自己的故事呢，還是只是樂于找茬了。但自那以后，她審稿的時候就會發一份給對方，算是物盡其用吧。

    這樣輕松又自由的氣氛，讓鹿見星在擁有自己的第一家會社倒閉后，也能暫時找到一個可以喘口氣的地方。

    然后他們就告訴她，hanari出了車禍。

    她死了。

    …………

    第98章 落雪

    永生之謎在匆匆告訴她這個消息后，就將聊天室內所有的權限都交到了她身上；接著就下線了。好幾個月也沒有再見過他們的登陸。

    當時的鹿見星迷茫過一陣, 但想起對方那句“這里以后就屬于你了, 盡量弄得漂亮點吧”；就算被自己的事情同樣折騰的很辛苦，也沒有放棄這個地方。

    于是就這樣, 那個聊天室——最終就完全變成了“朧命言一”的東西。

    ……

    再一次見到永生之謎上線時，他對此倒沒什么意見，還稱贊了她近期的幾部短篇潤筆很有特色?？伤颐Φ睾退f了幾句，不過幾句就又再次離開了。

    直到寒風凜然的季節逝去，染井吉野櫻再次落滿了行路匆匆的人們的肩頭、耳畔，鹿見星才又一次看見了月姜。

    可正如永生之謎告訴她的那樣……

    那之后, 月姜就徹底變了。

    鹿見星并不喜歡這種變化。

    在她看來, 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對彼此的尊重。

    無論是性格、愛好……哪怕只是普通的一個口癖，如果對方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反復使用，她也會當做不知道?！绻浅２贿m應的話, 哪怕是開玩笑般的提出也好、她不贊同那種因為個人的反感, 而去指責對方無意識流露習慣的做法。

    熟悉的人當然可以適當寬松, 但只是熟悉的陌生人的話, 尊重, 才是最適當的處理途徑。

    然而月姜卻把她當成了自己的“東西”。

    ……

    月姜不知為何，又一次和她說話的時候, 就開始稱呼她為“老師”了。閃舞網a給辭退掉了。

    她沒有回復月姜的信，但將他從黑名單上撤銷了。

    即使直到現在，她也尤為清楚的一點就是——她拒絕接受月姜那樣任性的自我洗腦。

    hanari的父母曾經給她打來過電話，詢問她可不可以去參加自己女兒的葬禮——因為女兒在生前就非常的喜歡朧命言一，偶爾連在飯桌上，說到和那個作家相關的事情都會談興不止。他們向她保證不會透露她真實的信息，于是鹿見星那天在稍晚后，也抱著一束花去了。

    她見到了hanari蒼白但溫柔的面容，見到了她總是在聊天時抱怨自己嘴角上那顆很淡的、幾乎看不到的小痣?！⒆涌偸菚谝膺@些說起來無傷大雅，但卻讓其很頭痛的東西。

    所以自那以后，鹿見星便確定，她們以后再也無法見面了。

    所以她拒絕接受月姜那樣自顧自的解釋。

    ……

    雖然是這么說，但鹿見星并沒有像別人一樣試圖去糾正月姜的想法。

    從這件事后，她就開始試著當一個真正的作家。從前的朋友全部都變成了“心靈之友”，在網上他們是作者和讀者的關系，但在現實也可以相見不相識。她漸漸明白，或許創作者，天生就應該是一個孤獨的職業——這樣才不會輕易地被現實的困境所打擾，在獲得靈感的時候，也能夠從自身真實的心境中脫離，從而擺脫那些回憶所帶來的折磨和愁苦。當完全剝離自我感官的意識后，枷鎖也不復存在。

    雖然很想把這些話告訴月姜，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理解和追求幸福的方式，以及選擇。當時的鹿見星并不被他所尊重，然而她也愿意去尊重他。

    ………

    而直到現在，鹿見星已經能夠很成熟地對待所有讓她覺得不適應的人，然后熟練地把他們視為無物。但對于月姜，她卻向來抱著復雜而又寬容的心態去試圖接受他。

    她想，在這些包容里，大概也有著hanari的那一份吧。

    ……

    前些天，一如既往，鹿見星接到了月姜的提議。

    他在聊天室里雖然總是沉默不語，但跟她的私聊卻非?；钴S；經常會鍥而不舍地建議不如讓大家來一次非正式座談會之類的?！@應該是他第三十多次提出了；每一次，鹿見星都會非常耐心地拒絕。不是覺得自己的身份多么見不了光，而是得對她簽過的那些關于liliysdolls這個團體的保密協議負責。

    不過只是一個人的話，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在永生之謎告訴他，馬上就是又一次月姜的生日后，鹿見星覺得與其反反復復地讓一個人失望，不如早點滿足他的需求。

    就算是阿倫森效應也總會有個盡頭的；這樣到了飽和的話，最初的興趣也會完全淡掉吧。

    于是她就和月姜約好了時間，還滿足了他的另一個想法——見面之前，各自手里拿著一本《人間失格》。這種充滿自我厭棄和批判的書雖然聽起來有點古舊，但卻意外地挺符合鹿見星對他的印象。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鹿見星想：待會等櫻織回來后，要不要問問她對那個月姜的看法呢。按照從前hanari和他自己的介紹，他應該是個年輕、英俊而富有一定人格魅力的青年，但又不自覺地帶著點對世間一籌莫展的憂郁。

    照自己對他一貫的印象，大概還有些偏執和自我。

    所以會是個很陰郁的人嗎？

    瘦瘦高高……嗯……

    她偏頭，悄悄地看了眼坐在桌子旁邊，正拿著本不知是什么的科普讀物，聚精會神地在書上用鉛筆畫線做筆記的人。

    綠間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