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裴子昂再床上躺了好幾天,門也沒出過。病在異鄉,沒人噓寒問暖,再強悍的人也難免心中苦悶。這時聽其姝關心囑咐,只覺一顆心被熨斗燙過似的,溫暖妥帖。 不過什么上了年紀就知道厲害,這種老太婆才會說的話,該不會是從哪個話本子里學來的吧。 “唉,怎么能不急呢?!毙那橐缓?,就有心思逗人玩,他故意拿腔拿調,“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如今這樣,都是因為你,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其姝反應極快,“你怎么能怪我呢?我又不是神算子,反正不是我的錯,你不能找我算賬?!?/br> 換做平時,她也不會斤斤計較非要人家報恩不可。但將來定北侯府的命運還在險途上,為自己,也為父母jiejie,為家中其他人,她決不能讓裴子昂把恩情抹了去。 用什么理由也不行! 她打定主意耍賴到底,“你這樣一說,我想到一件正經事。等你回去以后,我若是有是找你幫忙,就沒有現在這么方便了。到時候派人送信給你,又怕你不認得我家里的下人,萬一被心存不軌的鉆了空子,假傳我的口信……我們兩個豈不是都要吃虧。我看不如寫個字據,到時候也算是個憑證?!?/br> 字據? 裴子昂忍笑忍得傷口都痛起來。 他本就是逗她的,沒想到小丫頭的反應還真是出乎意料的精彩。 “好吧,就照你說的做?!彼朴茟?。 其姝立刻起身去次間翻出筆墨紙張,伏案提筆,很快寫好了遞與裴子昂。 “三張?”裴子昂大驚小怪地挑眉,“何必這么費事,我看一張就行了嘛?!?/br> “當然不行?!逼滏o張得不行,生怕他賴賬似的,“每次根據本息不同,提出的請求也不同,件件分明最好了?!?/br> 她可真有意思! 裴子昂簡直迫不及待要正式會一會教出其姝來的尚永泰了。 他裝作無奈妥協,“好吧好吧,你是債主,你說什么就是什么。筆給我!” 其姝遞過來一盒紅艷艷的印泥。 裴子昂:“……” 怎么有種屈打成招后在口供上畫押認罪的錯覺? “我是覺得,如果只是寫了名字,旁人可以模仿你的筆跡造假,用印……印也可以有假的,七哥就會自己刻印章,還不都想刻什么就刻什么,你說對不對?” 其姝絞著手指,忐忑卻不得不為。 “所以,我覺得……蓋手印最好了,不是說指紋人人不同,就是同一個人每只手指也不同,最不可能作假了?!?/br> 嘖嘖嘖,這是多不相信他,多覺得他一定會賴賬? 可他還有正事與尚永泰商談,能讓他唯一的嫡女對自己多點好感當然不會有錯。 裴子昂也不多廢話,直接伸出纖長如玉的食指沾了印泥,將指模印在字據上。 其姝捧著珍寶般小心翼翼地折好那三張紙,塞進隨身的荷包里,對裴子昂露出甜甜的笑容來。 “嗯,滿意了就好?!迸嶙影禾绞秩嗔巳嗨^頂的花苞髻。 其姝絲毫不覺有異,她被揉得很舒服,滿足地瞇了瞇眼,又閑聊幾句,叮囑他別忘記飲湯,才起身離開。 裴子昂喚童兒遞上白巾,仔細拭凈手指沾染的印泥。之后懶洋洋靠在迎枕上,十指交握在腰腹間,嘴角噙著笑意,不時覷一眼窗前條案上的座鐘。 一刻鐘后,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其姝一臉怒容地沖了回來。 “你……你……”她抓起裴子昂背靠的迎枕,大力砸在他胸前,“你這個人怎么那么壞!” 作者有話要說: 其姝:幼稚鬼,專門欺負喜歡的女生,小學生嗎? 裴子昂:……誰說我喜歡你了??? 第13章 拆借巨款 其姝氣得胸膛起伏,小小的面孔因為奔跑而浮出紅暈,玉蔥似的手指指著頭頂——發髻上原本瑩潤潔白的南珠全被印泥染紅了。 “三姐專程從廣州給我帶回來的,今天第一次戴……”她抓起滾落在地迎枕又砸過去,這次對準的目標是裴子昂的臉。 裴子昂當然不會任由她打臉,伸手接住了迎枕,“對不住了還不行嗎?我跟你開個玩笑,沒想到是那么要緊的東西,我賠給你?!?/br> 南珠本身沒什么稀罕的,重要的是三姐的心意! “你賠……賠什么?”其姝話到嘴邊,忽然心思一動。 “當然是南珠?!迸嶙影旱?。 “擦擦就好了?!逼滏肋~地擺擺手,“可是你讓我不開心了,這個怎么賠?” 難道不是賠禮道歉就行嗎? 裴子昂挑眉,喔,重在一個“禮”字。 “還有上次燒了我鋪子的帳一起算,再簽一張契約?!?/br> 正好把浪費掉的那次機會找補回來,其姝忍不住樂出聲來。 才覺得她挺可愛的,又被算計了一道。 裴子昂咋舌,“鋪子的事,我可以把本金賠給你,頂多多算一年的利潤?!?/br> 幾萬兩對他來說不算太難,可換做等價的人情債,未免讓人寢不安枕。 “我又不缺錢!”其姝理直氣壯,“我是債主,我說了算?!?/br> 裴子昂搖頭,“這年頭,欠債的才是大爺,你竟然不知道?” “你……” 其姝兩輩子未曾離開過家人的保護,怎么斗得過裴子昂,一時竟然詞窮。 裴子昂將迎枕重新墊回身后,半躺半靠,翹起二郎腿,怡然自得地開了口:“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今日我多簽一張契約給你,后日我約了你爹爹見面,到時候你一起去,多幫我說幾句好話?” 其姝心思轉得飛快,裴子昂雖然與七哥交情不錯,可七哥是個不管事的,要是他與爹爹有了私交,將來家中有什么事時再找裴子昂意義又不同。 可他到底想干什么,還是要問清楚才能答應。 “你找我爹爹,有什么事嗎?” “隆盛票號匯通四海,尚四老爺富可敵國,當然是談……的事了?!迸嶙影赫Z焉不詳。 其姝自覺聽懂了,原來他想借錢。 上輩子她也曾耳聞過一些憲王府的事——憲王是個閑王,作為今上唯一同母的弟弟,不僅沒抓住天生的好身份建功立業 ,反而一心只知吃喝玩樂。憲王府有一王妃、一側妃,妾室不計,一共誕下七子兩女,再算上仆役女婢……偌大的開銷恐怕不易支撐。如今整家人只有裴子昂一個謀了差事,俸祿少不得添補公中所需,所以他大概很缺錢吧? 同情心一生,難免做出讓步,“那……看能不能和爹爹說,少收你些利息?!?/br> 裴子昂勾唇微笑,深邃明亮的眼中閃過其姝看不懂的意味。 她未曾深思,只是重新擬了一份契約,催裴子昂打下指印。 陰雨連綿數日,尚永泰一直歇在家中,未曾外出。 到了他與裴子昂相約的日子,一早便吩咐下人喊其姝過來一同前去。 謝氏停下手中針線,略帶不安地問:“泰哥,怎么換了其姝陪你去,其婕她……” “我是想著其姝在關前村救了六郡王一命,兩人有些淵源,總比其婕從未見過面的要強些?!?/br> 做生意的門道謝氏不懂,她只是關心丈夫打算選哪個女兒做守灶女。因而又道:“那回不過湊巧而已……” 尚永泰抬手打斷她,“天底下能成大事者,固然要有真本領,運氣卻也少不了。六郡王欠著其姝一條命,就算咱們不圖回報,好好經營來往,將來總歸是一個極有力的助力?!?/br> 謝氏聽得心都抬到嗓子眼,“難道只因為其姝能用上的人脈比其婕強些,你就又改變了主意嗎?” 尚永泰笑道:“哎呀,你看你,我不過是多給她些機會,又不是立刻就要決定了。我沒忘,我答應過你,回頭咱們回去京城,給你一年時間看看,若是能給其姝挑到適合的,她又愿意的親事,絕對不逼著她做守灶女?!?/br> “我也沒忘?!敝x氏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答應了你,若她那沖動的脾性能改一改,又更愿意做守灶女,我也不會去阻攔她?!?/br> 畢竟當初,尚永泰是因為抱了兩歲的其姝在書房開蒙時,發現她聰明異常,不管是生字還是唐詩,全教一遍就會,比絕大多數男兒都強,這才動了培養女兒做守灶女的念頭。 “我就是覺得,她越來越……”背著女兒說女兒的不是,謝氏不是不窘迫的,可關心孩子安危的心壓倒了一切,“換做旁的人,別說沒及笄的小姑娘,就是年已弱冠的男子,又有幾個敢用火銃殺人。我是怕她膽子太大了,從來不知道收斂,將來釀出禍事來?!?/br> 尚永泰拍拍老妻的手安慰道:“咱們的孩子懂道理,不是那等不知天高地厚胡作非為的人。我倒是覺得與其立時給她定下婚事,以后就圈在后院里,倒不如放她出來多走走,說不定脾氣就改了呢。大禹治水,不也用疏不用堵?!?/br> 謝氏剛要再說,其姝已蹦蹦跳跳地掀了簾子進來。 尚永泰站起來理理衣襟,便攜了女兒出去。 “爹爹,您知道裴子昂約您是為了什么事嗎?”其姝挽著父親手臂問。 “不知道?!鄙杏捞┑?,“難道你知道?” 其姝轉了轉眼珠,決定先幫裴子昂做個鋪墊,“他沒明說,不過我聽他的意思,好像是想問爹爹借錢呢?!?/br> “嗯,問你爹我借錢的人多了,一年到頭從個人到商鋪到各處衙門,沒有一萬次也有一千次,有什么值得特意說給我聽?”知女莫若父,其姝一開口尚永泰就猜到她絕不只是提前與他打個招呼而已。 其姝摳了摳臉,晃著父親手臂道:“我是想他堂堂郡王爺,若不是真遇到難關了,也不會好意思拉下臉皮來問咱們借錢。爹爹就看在善婆子那件事上他幫我們甚多,少收他一分利息可好?” 尚永泰眉眼微挑,只說了一個“哦”字。 其姝覺得自己被看穿了,只好全部說出來,“咱們先說好了,但別告訴他,回頭見面說起時,讓我當面賣他一個人情,將來好討回來,好不好?” 尚永泰大笑起來,他對女兒這番算計十分滿意。 都說兵不厭詐,做生意也是一樣。 這并不是說要坑蒙拐騙,施計陷害,而是懂得如何去結交不凡之人。 不過,看六郡王意氣風發的模樣,尚永泰不覺得他會缺錢缺到要在其姝這樣的小姑娘面前漏口風、丟面子,到底是什么事,還得走著瞧。 他們約在定北侯府后園的飲碧亭見面,茶過三巡,客套寒暄也照例走完,裴子昂話鋒一轉,說出來意:“我今次前來,除了奉皇命為太夫人賀壽,還有一樁事,也受了陛下重托,需請四老爺幫忙?!?/br> 其姝納悶地偏了偏頭,不是缺錢么,怎么又和皇上有關。 尚永泰則一派淡然:“王爺但說無妨?!?/br> “朝廷近來著力于開辟海上貿易,沿海開埠、建船廠造船、遠航打通商路,件件花費不菲,因而希望能向四老爺名下的票號進行拆借?!迸嶙影盒χ斐鍪謥肀攘藗€數目。 原來缺錢的那個不是他! 可借錢給朝廷,跟借錢給裴子昂,根本是兩回事。 撇開數目等等不談,只說一件事——拆借給朝廷,其實就等于直接借錢給皇帝。別說海上貿易風險巨大,運氣不好時連船帶人與貨都葬在海里,血本無歸,根本沒錢來還。就算賺得盆滿钚滿,皇上他不想還錢,別人能拿他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