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其姝咯咯直笑,將桃子撈出來嗅一嗅,香氣撲鼻,令人垂涎欲滴。 第二次摸到的是一只兩個指節長寬的小琉璃匣子,里面裝的也是一顆桃子,不過不能吃——是她那只與店鋪掌柜認戒不認人的桃戒。 其姝知道布袋是誰送來的了,不免更期待里面的東西。 誰知摸來摸去,只剩下一封信。 她拆信略讀,原來是裴子昂將玄衣衛查到與二姑姑相關之事做了個節略。 喬太夫人一共生過三兒兩女,小兒子尚永泰因是遺腹子,自幼最得她疼寵。而能與尚永泰媲美的,就是大他五歲的尚永善。裴子昂信上說,別看長女尚永良十六歲時被選為皇子側妃,美貌才情為人所共知,可尚永善在各方面皆比她更勝一籌,在平城世家中早有才名。 可惜尚永善身子弱,十二歲起纏綿病榻,自此再沒出現在人前,直到離十五歲生辰差兩個月時病逝。 以上并沒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后面寫的是關于尚永善下葬時的事情。 其姝本沒把這些放在心上,草草掃個大概,心思全被懊悔之情沾滿。不過短短三五日功夫,他的人就把舊黃歷翻查得如此詳細。她是不是白白浪費了一個機會? 她嘟著嘴巴去疊信,目光好巧不巧落在兩個字上——空棺。 其姝以為自己花了眼,晃晃頭再細讀,這是先前被她忽略的葬禮相關——據說出殯時那口棺材看起來異常輕,似乎是口空棺。不過扶靈者皆是定北侯府子弟,就算真有蹊蹺恐怕也不會有人愿意吐露真相。 因為涉及尚家私隱,裴子昂并未再往下查,專程送信來問一問其姝的意思,如果她還想查,他自會守諾繼續。如果她不想,此事便就此打住,玄衣衛眾連他在內都會當做什么都不知道。 說一點不好奇是假的,可其姝不是不知輕重的人,如果二姑姑之死真有蹊蹺,貿貿然翻將出來,誰知到會對定北侯府產生什么影響。 她把信收好,決定一會兒去見見裴子昂與他細說。 在次間值夜的點翠聽到屋里有響動,推門進來,見其姝團著被子坐在榻上,好笑道:“前幾天姑娘怎么睡也睡不醒,今兒竟起的比我們還早,莫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及至近前,看到榻桌上堆著一大一小兩只桃,不由奇道:“一大早的,姑娘門都沒出過,從哪兒來的桃子?” 其姝將布袋塞在榻桌下,一把抱住琉璃匣,“是我的早膳?!?/br> “里面有冰呢?!秉c翠忙道,“姑娘這幾日不能吃生冷的?!?/br> 其姝癸水初來,連她自己帶幾個大丫鬟都少不得被謝氏耳提面命一番注意事項,聞言卻不死心道:“用冰鎮著是怕壞了,待會兒你把它取出來,放上一個半個時辰就不涼了?!?/br> 她心心念念要吃桃子,點翠也不好反對到底,只好答應下來,“放到上午吃點心那會兒應該差不多的?!?/br> 其姝這才依依不舍地放開琉璃匣。 點翠見她精神奕奕,不再像前幾天那么萎靡不振,便揀著幾樁緊要事情一一回稟。 “那天照姑娘吩咐拿了一串錢打賞三房那邊的善婆子和鸚哥兒。不想隔天善婆子竟送來一盤子杞子桂花糕,說是不能白得了姑娘的賞賜,親手做來孝敬姑娘的?!?/br> 這時另一名大丫鬟玉雕端了熱水進來,正巧接過話茬,“要說臨急臨忙找來的人就是不行,沒聽過底下當差的跟主子禮尚往來的,我都快要笑死了。而且接生婆的手多臟啊,她做出來的點心怎么敢給姑娘吃?!?/br> 玉雕和點翠一樣是定北侯府的家生子,只是年紀小些,性情較活潑。又與其姝自幼一起長大,在她面前說話慣了直來直往,論起三房的不是也不知道避諱。 點翠就穩重得多,“正好那天姑娘肚子不舒服,昏昏沉沉睡著起不來。杞子桂花糕都是現做現吃的,放久了不能入口,我就做主讓負責灑掃的小丫鬟們分了去?!?/br> 觀滄海院有三進,頭一進自然是尚永泰的書房。二進正房是他與謝氏起居之處,東西兩間跨院其姝獨占一間,西院則給其婉與其婕同住。點翠口中的灑掃小丫鬟指的是專門負責東跨院,也就是配與其姝的四名三等丫鬟。 玉雕擰了帕子來給其姝擦臉,少不得添油加醋道:“就說接生婆臟呢,櫻草幾個當天就鬧起肚子來,昨天才見好?!?/br> 點翠瞪她一眼,“大夫不是說了,到底是吃了什么所致,并不能確定?!?/br> 玉雕反駁,“那是因為她們嘴饞,把糕點吃得渣都不剩,沒法檢驗?!?/br> 其姝讓玉雕拿幾錢碎銀子去給櫻草幾個,“讓她們賣點好吃的補一補?!?/br> 那幾個小丫頭她清楚得很,年紀小,最大的還不到十歲,正是嘴饞好動的時候。灑掃的工作有定時,忙完基本都是閑著,少不得去旁的院子串門,找小姐妹們吃茶聊天。誰知道她們吃了什么零嘴壞肚子,食物沒問題撐壞了也有可能。 至于善婆子,外面請回來的肯定沒有身契的靠得住,但要不是失心瘋,也不至于在擺明親手做了送給她的點心里加料害人。其姝見過善婆子兩次,她說話做事有板有眼,顯然也不是個瘋子。 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一心惦記著去云飛揚找裴子昂,連聲催促著點翠為她梳妝。 正忙著,聽到院外一陣喧嘩,不等派人去探,玉雕已滿臉笑容的跑進來報信兒,“姑娘,姑娘!老爺回來了!” 她口中的老爺,當然指的是四老爺尚永泰。 其姝心中一喜,急得梳妝也顧不得,隨手揀個珍珠發箍草草一戴,便提著裙踞快步出去。 第9章 三姐其人 臨到房門口,其姝記起要在爹爹面前表現穩重這回事 ,忙不迭放慢腳步。 站在廊下打簾子的小丫頭看她風一樣的來,又突然臺風轉微風,忍不住抿嘴直笑。 其姝與母親跟前側后的人都熟,也不因被笑了就生氣,反而朝她扮了個鬼臉。 尚永泰剛換了家常衣服在羅漢榻上落座,就見小女兒笑盈盈地進來,一頭扎進他懷里。 “爹爹,你總算回來了,我們一直在等你?!?/br> 其姝打算得千般好,在爹爹面前要表現穩重,讓他看到她的成長,甚至還要伺機探問些事情。 可是真見到人卻克制不住真情流露。 若說重生后最想見的人是誰,那必是父親無疑。這與她和誰感情最深無關,也和定北侯府前世的悲慘命運無關。 只因她曾經失去父親兩年之久——尚永泰為國捐軀的消息傳來,整家人都悲痛欲絕。其姝本是懵懂不知愁滋味的年紀,卻因此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傷心。 那句“我們一直都在等你”,旁人聽來是因為與爹爹分別數月。于其姝,卻是道盡上輩子一家人唯一的期盼。 戰死的人自然沒有尸骨還鄉,不見遺體,就可以指望或有一日奇跡出現。 可惜直到定北侯府被抄家,奇跡也沒有發生。 尚永泰有點受寵若驚。 在湖州分別時,其姝因他不帶她去廣州而生氣,連話都不肯同他說。 為了哄女兒開心,他專門從廣州買了兩大箱東西給她。沒想到禮物還沒送,小姑娘已經不生氣了。 他笑呵呵地拍拍其姝肩膀,“聽說你又沖動惹事了,這回惹惱的還是祖母?!?/br> 爹爹才到家,誰向他告的狀? 這不是壞她的大計嘛! 其姝顧不上尋找真兇,抱住父親手臂,搖啊搖的撒起嬌來,“那也是因為祖母說爹爹不好,我才沒忍住,我都是為了爹爹您呢?!?/br> 謝氏親自端了茶水來給丈夫,放下茶盤順手點了點女兒額頭,“你都多大了,還猴子似的猴在爹爹身上呢,看不叫人笑話?!?/br> 其姝只好放開手,規規矩矩地挨在爹爹身邊坐下,絮絮念叨著她有多想念父親。 尚永泰被女兒哄得樂呵呵合不攏嘴,用早飯時專門命人多上了好幾道其姝最愛吃的菜肴,又不停夾菜到她碗中,把其姝投喂得幾乎彎不了腰。 早飯畢后,尚永泰要去萬福堂給喬太夫人請安,其姝自然不樂意跟去,自行回到東跨院。 屋子里已多了兩口樟木箱,全是尚永泰從廣州帶來給她的禮物。 三姐也帶了東西給她,還是親自送過來的。不過論分量可比不了尚永泰,只裝了一個半臂長的紅木匣子。 其婕穿一身月白的夏衫,頭發松松挽著,雖已洗去一路風塵,白皙的面龐上卻不見從前光彩照人的明艷,而是顯得有些疲憊。 其姝讓她在羅漢榻上坐了,當面拆開木匣,見到里面的東西,不由一愣。 其婕沒太注意到她神情,只是說:“你向來最喜歡南珠的飾物,那邊近產地,我見成色都比咱們這邊好,專程選給你的?!庇种噶酥改现轭^面旁的花鈿與臂釧道,“這上面的寶石產自暹羅,東西倒是個好東西,就是做工不大精致,你隨便拿著玩吧?!?/br> 上輩子,三姐只送了她臂釧與花鈿,并沒有南珠頭面。 為什么禮物會和前世不一樣了呢? 其姝一時間想不出頭緒。 其婕見她愣愣出神,伸手在她眼前一晃,笑問:“這是怎么了?難不成到現在還在生我氣?要不這樣好了,下回爹爹叫咱們做什么,我讓你贏,可好?” “那怎么行?!逼滏磳?,“比試時當然要盡全力,不然我贏了也不開心?!?/br> 爹爹是什么人,她們私底下搞小動作作弊,他一定會發現。到時候贏了又如何,弄虛作假比起性情沖動,只怕還更令人不信任。 何況,她如今連鋪子都沒有了。答題錯得再多,也比白卷分數高,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么。 關前村事發至今,其姝只對裴子昂使過一回性子,在其他人面前并未提及心中難過。此時面對寵她讓她的jiejie,禁不住露出失落,“就算讓了也沒用,我的鋪子一把火全燒了?!?/br> 其婕驚訝不已,“怎么回事?我記得那邊是個村子,該不會是村民用火不慎引起的?那你可安排了人去與他們談賠償之事?” 其姝耷拉著小臉,嘟嘟囔囔地將前因后果講過一遍。 事情太嚴重,又是怎么也難預想到的,其婕聽完不免有些神思不屬。 其姝學著她的樣子,伸手到她眼前一晃,“三姐,回神啦?!?/br> 其婕不好意思地笑笑,追問道:“你們……怎么想到去那里走走的?” “是娘提議的?!逼滏諏嵳f,“我原不樂意出門,可悶在家里也沒什么意思,就答應了。三jiejie,你怎么不問我關于北戎的那些事呢?” “軍國大事,又不歸我管,我問得再多能有什么用?!逼滏嫉?,“關心母親與姐妹才是正事?!?/br> 這倒十分有道理,其姝點點頭,隨口問起三姐旅途見聞。 姐妹兩人輕松暢快地聊了小半個時辰,直到丫鬟送上糕點才暫告段落。 其姝今日的點心是咸甜兩味,甜的是她摯愛的杞子桂花糕,咸的則是羊rou燒麥。換做往日她早迫不及待吃起來。今日么,一則早飯被爹爹投喂得太飽,眼下還覺得撐。二則,她一見杞子桂花糕就想起那日在裴子昂跟前出的糗…… “拿走拿走,我以后再不吃這個?!逼滏B連擺手。 點翠以為是為善婆子那道杞子桂花糕的緣故,安撫道:“姑娘放心吧,這是大廚房林大廚親手整治的,干凈得很?!?/br> 其婕在一旁看著十分詫異,“你這是怎么了,不是你最愛吃的嗎?” “那是從前?!逼滏斎徊缓冒颜嬲睦碛烧f出來,“我如今長大了,不再喜歡甜膩的吃食?!?/br> 關于“長大”一說,其婕自有不同看法。不過其姝對那道杞子桂花糕的嫌棄她看得真切,便把自己份例里的四喜蒸餃推過去,“不吃甜就是吃咸,我同你換好了?!?/br> 其姝雖然從小眾星捧月般長大,心里還是有旁人的,不好意思道:“三jiejie,你不是向來不愛吃甜食嗎?” 其婕難得有點吞吞吐吐,“我是想去看看我姨娘,她向來愛吃甜食,所以……” 原來如此,其姝倒不覺得三姐惦記著鄭姨娘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謝氏心慈,并不會要求庶女與生母保持距離。其姝從小受到熏陶,自然而然覺得尊敬嫡母固然應當,但一個人若因生母身份低微就對其不聞不問,恐怕也不算是個人了。 “你在外面那么久,也有半年多沒見她了吧?”她熱心地為其婕著想,“不然這兩份你也都拿過去?!?/br> 其婕推讓幾次,才勉強拿走自己那道四喜蒸餃。 其姝送走了三姐,轉頭命點翠拿食盒裝了羊rou燒麥,親自抱起她的大桃子往云飛揚找裴子昂。 不想只有其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