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子能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又躲過了一次,明天不用掃禪房了。 不過子能想到剛才在藏經閣看的幾本史書,剛剛躲過查寢的喜悅瞬間沒有了,不由陷入到沉思中。 今天晚上在飯堂吃飯時,就聽到了當今圣上聽信道士張有道的讒言,打算對佛門動手,圓心禪師進宮想要勸阻圣上,卻連面都沒見到,不得不讓人請他們的師祖圓塵禪師,進宮勸阻圣上。 子能想到以前聽寺里的老僧講佛門中各寺廟的淵源時,說如今佛門輩分最高的,就是圓字輩的,而圓字輩中最出色的,就是圓心禪師。 他們寺的圓塵師祖也是圓字輩,和圓心禪師是師兄弟,圓塵師祖雖不是佛門最精通佛法的禪師,卻精于岐黃之道,十年前,圣上重病,御醫束手無策,太后下旨召天下名醫,圓塵禪師奉詔入宮,只用三日,就藥到病除,治好了圣上,太后和圣上大喜,特賜下紫衣□□,并且準其以后可直接面圣。 所以此次在圓心禪師受阻后,京城眾位住持方丈才請圓塵師祖進京,希望圓塵師祖能面見圣上,勸阻圣上,免除佛門此次的劫難。 子能裹著被子,轉了個身,看著一片漆黑的窗外,只是這次只怕這些佛門大能也沒信心能勸阻圣上,要不也不會提前放出風聲,明知道會弄的人心惶惶還這樣做,只怕是先給眾人一個心理準備吧! 不過其實有準備用處也不大,關鍵還是能不能勸阻圣上,畢竟這件事還在于圣上的決定,圣上要是一心想滅佛,那他們再想什么也沒用,圣上的決定就是圣旨,他們除了聽命,也沒別的辦法。 想到這,子能嘆了一口氣,慢慢合上眼,只希望過些日子能聽到圓塵師祖的好消息。 此后幾日,寺廟的眾人人心惶惶,甚至連做早晚課,都有僧人不小心念錯經文,而戒律堂也突然松懈了很多,不再因為這些小事處罰僧人,可眾人不僅沒有感覺輕松,反而更加不安。 大約過了十幾日,興安寺外突然來了一支官兵,拿著巡撫大人的手諭,要求清查寺內的財物和田產,慧靜住持和寺內的眾位長老不能阻止,只能把寺里的僧人都聚集到大殿,然后讓官兵進寺清查,一時間,風雨欲來。 就在寺里眾人惶恐不安中,又過了幾日,朝廷終于頒下了皇榜,眾人心中的大石終于落了地,只不過,卻不是什么好消息。 佛門上層,終究沒能阻止圣上對佛門下手。 …… 子能拿著一塊舊布放在床上,然后走到箱籠邊,打開箱籠,看了看,把里面幾件洗干凈的僧衣拿出來,放到舊布上,又看了看屋子,發現沒什么可拿的,嘆了一口氣,就把布系成包袱,然后背在身上,往外走去。 剛走到門口,子能停住,想了想,又折回屋里,把床上的被子也卷起來,用床單包好,也背在身上,這才出了門。 如今他身無分文,要是不拿著鋪蓋,只怕連蓋的東西也沒有。 子能出了門,就看到許多師兄弟也背著包袱和鋪蓋,大家對視一眼,有傷感也有不舍當然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恐懼,幾個年紀小的沙彌甚至都要哭了,年紀大的沙彌安慰的拍了拍幾個小的,卻沒有說什么,因為他們也不知道能說什么。 因為離官府規定的時間還有些時辰,大家都在默默整理自己的行囊,子能看著寺外的官兵還沒進來,就轉身向藏經閣走去。 到了藏經閣,就看到原來一直敞著門的藏經閣,今天卻是關著的,子能走上前,伸手敲了敲門,問道:“老和尚,在嗎?” 門嘎吱一聲開了,老和尚把門打開一半,看著門外背著行囊的子能,嘆了一口氣,說:“你來了,進來吧!” 子能進了門,老和尚關上門,這才指著旁邊的破席,說:“坐吧!”然后就直接盤膝坐在上面。 子能放下身上的包袱和鋪蓋,在老和尚對面也盤膝而坐,看著老和尚,笑著說:“老和尚,我都要走了,你也不拿點東西招待我一次,你這么扣,難怪當初沒媳婦出家?!?/br> 老和尚翻翻白眼,看著子能,說:“看你還有心情和我貧嘴,我也就不用擔心了,對了,你這小子被安哪去了?” “泗水城,離這不遠,我運氣不錯?!弊幽苷f道。 老和尚聽了,心里松了一口氣,此次圣上對佛門動手,雖然佛門幾位禪師和朝中一些信佛的官員盡力周全,可也不過說服陛下留下十座官寺,每寺留下百名僧人,其余的那些野寺和小的官寺,都被朝廷收繳,而里面的僧人,都被強制還俗,哪怕留下的十座官寺,除了百人,剩下的也必須還俗,他是這藏經閣的看守,本身就是長老,在那百人之中,倒不用還俗。 可子能身為最低等沙彌,還沒滿十八,甚至連正經的度碟都還沒有,肯定得還俗,他本來還擔心子能被發配的太遠,如今聽得是泗水城,倒是松了一口氣,這孩子,運氣還真不錯。 想著子能年紀還小,老和尚難得收拾了往日的玩世不恭,告誡子能說:“這次的事,雖然對佛門是一場劫難,可對于你們這些孩子,卻未必如此,此次朝廷決定讓你們還俗,并且讓地方官員安置你們,雖然是為了讓你們耕作,充實兩稅,增加國庫,卻也讓你們有了立身根本,你去了,好好種地,勤快一些,努力攢錢,以后可以娶個媳婦,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br> 子能聽了,頓時笑了,說:“老和尚,我這才剛被還俗,你就開始cao心我媳婦的事了?!?/br> “你也不小了,今年都十六了,原來當和尚時不急,可如今你還俗了,就是半大的小子了,怎么還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崩虾蜕羞车?。 老和尚說完,突然起身,朝里面的禪房走去。 子能看著老和尚的背景,撓撓自己的光頭,這是生氣了? 卻看到老和尚又從里面走出來,手機拿了一個破布袋,直接塞到子能的手里。 子能好奇的看著手中這個有些硬的布袋,不由伸手打開,就看到里面是一個不大規則的銀錠,猛然抬頭看著老和尚,說:“老和尚,你這是什么意思?!?/br> “不是給你的,”老和尚瞪著眼說:“這是給你留著取媳婦的?!?/br> 子能忙把銀錠裝回破布袋里,就往老和尚手中塞,說:“這我不能要?!?/br> 老和尚雖然也是寺里的長老,寺里的不少長老手中確實有錢,可子能知道,老和尚身上真沒大有錢,老和尚雖然天天看著寺里最有價值的藏經閣,可也不過是一屋子的書,既不能賣,也不能換錢,甚至連點香火錢都沒有,平時也就有點寺里的供奉。 可老和尚平時喜歡偷偷出去打個牙祭,所以能剩下的很少,如今這布袋里的錢,只怕是老和尚留著以備不時之需的。 老和尚看到子能要塞回來,直接手疾眼快的接過來然后直接塞到子能的包袱里,然后叱道:“你這推來阻去的是干什么,你從小在寺里長大,身無分文,在寺里有吃有喝不要緊,可出去了,哪樣不得花錢,沒錢,你這小身子骨能撐幾天,再說,你別覺得朝廷讓地方安置你們,就覺得萬事大吉了,如今下面官員那么黑,你們的田產能到手中一半就不錯了,至于糧食,想都別想,如今才春天,要是沒錢,你去喝西北風嘛! 我在寺里有吃有喝,就算現在朝廷收繳了寺里的財物和田產,興安寺要閉門躲禍,可慧靜那家伙治寺這么多年,又提前得到消息,怎么可能不藏上些,難道還能看著我們這些長老挨餓不成! 再說,以后你要是有了錢,娶了媳婦,泗水城離這又不遠,難道你還不打算帶媳婦來看看我這老和尚?!?/br> 子能看著老和尚,眼睛有些微紅,突然狠狠的點點頭,說:“老和尚,以后等我娶了媳婦,我一定帶著媳婦來看您?!?/br> 老和尚伸手摸了摸子能的頭,說:“孩子,以后出去可能會很辛苦,記住,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br> 子能點點頭,說:“弟子記下了?!?/br> 老和尚看著時間不早了,怕子能耽擱了,就說:“時間不早了,快回去吧,別讓那些官爺等,他們脾氣不好?!?/br> 子能聽了,這才有些不舍的拿起包袱和鋪蓋,背在身上,又轉身對老和尚說:“老和尚,我本來還想去給了語長老道個別的,可了語長老護送師祖去京城了,還沒回來了,您要有空,記得幫我說一句,說他當初撿的子能,要走了?!?/br> 老和尚伸手拍了拍子能,說:“我記下了?!?/br> 子能背了背身上行囊,朝外面走去,走到門口,子能突然停住,回頭,對老和尚說:“老和尚,我給自己起了個俗家的名字,叫林正,雙木林,正直的正?!闭f完,子能推門出去。 老和尚看著子能離去的背影,雙手合十,嘆息道: “我佛慈悲,愿這些孩子平安!” 第三章 子能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官兵已經在查點人數了,忙背著行囊走到隊伍的最后站好,省得等會查人的時候被漏掉而引起麻煩。 等到查到子能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官兵也有些不耐煩了,直接問道:“法號?” “子能,”子能說道。 官兵旁邊一個掌管文書的主簿在厚厚的花名冊上翻了翻,找到子能的法號,看了看,問道:“子能,年十六,自幼無父無母,在興安寺長大?” 子能點點頭,說:“是?!?/br> 主簿得到確認,又問道:“可有俗家姓名?” 子能頓了一下,說:“有,林正,雙木林,正直的正?!?/br> 主簿聽了,提筆把花名冊上的“子能”這一行劃掉,又在旁邊的一個花名冊上記上“林正”,并在后面又寫了一行字。 等寫完,主簿從旁邊的匣子里拿出三份文書,在每份文書上熟練的填上幾行字,然后把三份文書放到子能面前,說道:“會寫字嗎,會的話就在每份上畫押,不會的話就在后面按上手印?!?/br> “會,”子能說道,他前世本就識字,穿越后,在寺廟里,又有年紀大的和尚教讀書寫字和背經書,所以他不但會寫字,甚至練了這么多年,寫的還不錯。 接過三份文書,子能看了看,才知道這是戶籍文書,子能拿起旁邊的筆,在硯臺上蘸了蘸墨,認真的在每份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知道,從他寫下名字的這一刻,他就不再是興安寺的沙彌子能,而是泗水城的平民百姓,林正。 林正畫完押,把三份戶籍文書遞給剛才的那個主簿,那個主簿卻只拿了其中一份,說:“剩下的兩份,一份你自己拿著,遇到事情可以用來證明身份,另一份,等到到了泗水城后,交給泗水城衙門的戶科,用來落戶?!?/br> 林正聽了,認真記下,對主簿躬身行了一禮,說:“多謝大人提醒?!?/br> 主簿微微頷首,旁邊的官兵就走過來,對林正說:“去泗水城的,跟我來?!?/br> 林正忙把兩份文書收好,然后跟著官爺走去。 ……… 林正背著包袱和鋪蓋,艱難的往前走,一邊走,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問旁邊的官兵道:“官爺,現在離泗水城還有多遠?” “快了,還有不到五十里?!惫贍斶呑哌呺S口答道。 林正聽了,心里一陣哀嚎,這走了大半天,才剛走了一半! 泗水城離兗州府有一百余里,如果平日什么都不拿,一天走到,雖然累些,卻也受的住,可如今他背著包袱和鋪蓋,還要一天必須趕到,林正真覺得自己有些吃不消。 押送的官兵看著林正走的辛苦,有些納悶道:“你們僧人不都是講究吃苦耐勞么,你怎么才走了這點路,就累成這樣?” 林正暗自翻白眼,他是僧人不假,可不是苦行僧啊,他平時就在寺里看看書,念念經,他又不像別的和尚喜歡云游天下,他能撐到現在,還是平時寺里要求僧人必須會些拳腳,每天早晨鍛煉的結果,要是放在上世,他早趴下了。 看著林正臉色有些不對,押送的官兵雖然對于這些沒有油水的窮和尚懶得有好臉色,可也怕萬一出了事得擔責,等走到一個路口的茶棚,就命眾人進入歇歇。 林正一進了棚子,把身上的包袱和鋪蓋往地上一丟,就直接癱在茶棚的一個木墩上,大口的喘氣。 相比于林正的疲憊不堪,兩個官兵和一起被押送的另外三個和尚倒還好,兩個官爺甚至還要了一壺酒,兩人喝了起來。 剩下的三個和尚,卻沒錢買酒或茶水,當然就算有錢,也不敢當著兩個官兵的面買,要不就等著被兩個官兵榨干,畢竟從押送的人身上撈油水,可是這些人主要的外快。 所以三個和尚只是用自己隨身帶的缽,向茶棚的主人討了些清水,然后就坐在一旁邊喝水邊休息。其中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和尚,自己喝完,看了看旁邊的林正,又去舀了一缽水,走到林正身邊坐下,把手中的缽遞給林正,說:“小兄弟,你也喝些水吧!” 林正剛喘過來氣,雖然嗓子干的冒煙,可腿軟的起不來,看著眼前的水,頓時感動萬分,接過水,對年紀大些的和尚說道:“多謝!”然后喝了起來。 林正喝完,終于覺得嗓子不再冒煙了,把缽還給身邊的和尚,說:“太謝謝您了,不知如何稱呼您?” 可能是怕一個寺廟的和尚發配到一起會抱團不好管理,這次去泗水城的雖然有四個和尚,卻來自四個不同的寺廟,所以他們之間原先并不認識。 年紀大些的和尚剛要說“貧僧”,突然想到自己現在不是和尚了,就改口道:“老夫俗家名字張松?!?/br> “張叔,”林正忙叫道,然后說:“我的俗家名字叫林正。您是長輩,直接叫我名字就行?!?/br> 張松聽了,也沒推辭,直接說:“那行,我就托個大?!?/br> 張松又指著正在喝水的兩個和尚,介紹道:“左邊這個胖和尚,俗家名字叫王大胖,右邊那個有些黑的,俗家名字叫劉硅?!?/br> 然后又對著兩人拉著林正說:“這個小兄弟俗家名字叫林正?!?/br> 張松既然介紹了,三個人就要見禮,三個人習慣性的雙手合十,剛要見禮,突然想到自己已經不是和尚,又看到另外兩個人也這樣,頓時噗嗤一聲,三個人都笑了。 經過這一出,再加上同是天涯淪落人,四個人倒是親近了不少,看著旁邊的兩個官爺正喝酒喝的興起,也顧不上這邊,四個人就開始在這邊說悄悄話。 經過交流,林正知道,張松原來是兗州府一個小寺的住持,不過雖說是住持,可那個寺卻是野寺,平時靠香客的香火過活,所以此次也在還俗的行列,不過可能是做過住持的,常常接待香客的緣故,張松無論做事還是待人,都周全的很,所以才走了半天的路,張松就和另外的三個人都熟了。 胖和尚王大胖則是出身除興安寺兗州府另一個有名的官寺,王大胖是那個官寺飯堂的伙夫和尚,林正看著他那身上的一身膘,吃素還能這么胖,不愧是從飯堂出來的。 不過讓他郁悶的是,王大胖這么胖,為什么走起路來比他還輕松,后來林正才想起來,在飯堂做飯也是個體力活??! 至于劉硅,他也是官寺出身,不過比起林正和王大胖這種正了八經念經的僧人,劉硅這個僧人倒不大念經,而是種地,因為劉硅是在官寺田產莊子上種地的和尚。每個官寺都有自己的田莊,所以田莊上,會有一些種地的和尚,當然田莊大多數時候也會雇些人種地。 林正看了劉硅一眼,他原來還以為劉硅長的黑,現在看來,八成是被太陽曬的。 幾個人聊了一會,兩個官兵就喝完酒,然后就押著四個人接著趕路,林正本來還擔心又跟的吃力,誰知兩個官兵因為喝了酒,走路倒慢了不少,林正這才松了一口氣。 一直到天都快黑了,一行人才緊趕慢趕的趕到泗水城,林正等人本來還以為兩個官兵會把他們押到縣衙,看著他們落戶交差,可誰知,兩個官兵連城都沒進,直接把他們帶到泗水城附近的一個村里,找到里正,把他們丟給里正,讓里正在他們公文上畫了個押,然后兩個官兵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林正四個人懵了,而更讓他們懵的是,里正直接叫來他孫子,讓他孫子帶他們去他們的分的田地,并且告訴他們田地旁正好有間空了的茅草屋,他們可以暫時借住一段時間,然后就拄著拐杖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