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魏憫坐著馬車進城后,撩開窗簾往外面看。正是快晌午之際,城內人多熱鬧,雖說不是繁榮之地,卻也不像竹城每年呈的奏折上寫的那般災情不斷百姓外流。 魏憫心里若有所思,放下簾子,側頭見阿阮也在往外面望,就問他,“餓了吧?” 從昨晚到現在,阿阮幾乎就吃了些干糧,都沒怎么好好吃頓飯。 魏憫握住阿阮的手,說道:“等到了之后,你先別忙著收拾,我讓人去酒樓訂飯菜,咱們先吃頓飯?!?/br> 阿阮搖頭拒絕魏憫的提議,不是他不餓,而是: ——不用這么麻煩,我到時候親自下廚做些吃的就好。咱們初來乍到,錢還是省著用的好。 魏憫聽阿阮原來是怕錢花沒了,頓時眉眼含笑將他攬進懷里,手掌摩挲著他的胳膊,下巴抵在他頭頂,說道:“得夫如此,足矣?!?/br> “不過阿阮,我如今大小也是個知縣了,你以后也別那么省,”魏憫低頭親了下阿阮的額頭,說道:“妻主賺錢就是養你的,你花就行?!?/br> 阿阮心里算了算像妻主這樣的小知縣一年能有多少俸祿,算完之后覺得日子肯定不會像以前過得那樣艱苦樸素了,但還是要緊吧著過。 可阿阮聽妻主這么說,心里還是甜的,眼里眉梢都染上笑意,溫順的倚在她懷里,沒“說”任何掃她興的話。 妻主想掙錢給自己花那是好事,總比一些女人能賺錢了就起了歪心思好。 魏憫不知道崖知州的府邸如何,但就楊縣令的衙門來看,她生前的確是個兩袖清風的官。 縣衙后面有個寬敞的一進庭院,是留給縣令及其家屬住的,三正四耳,屋子不多,但比起普通的農家院子要好的多。 至少阿阮進了門看見瓦房蓋的庭院時,眼睛都是彎的。 魏憫家的老宅是泥巴糊墻,茅草覆頂。魏憫不在家時,一旦風雨交加,阿阮就總會擔憂的滿屋子昂頭仔細瞅一圈,生怕哪里漏了水。 這庭院比起老宅是好上許多,但魏憫說楊大人兩袖清風,是因為院內屋中實在太過于寒酸。 屋里空蕩蕩的只有幾件日常要用的物什擺件,連見多余的東西都沒有,院子里陶冶情cao的花草更是極少。 楊縣令死了,縣衙派來新縣令,衙門庭院易主,里面的東西恐怕早就被人翻過清掃無數次,莫說值錢東西,恐怕就連一絲往昔生活痕跡都沒了。 進了正房,魏憫把行禮放下,攔住想要先隨便收拾收拾屋子的阿阮,說道:“估計楊大人死后下人也散了,咱們先吃飯,回頭再招一兩個下人過來?!?/br> 魏憫讓十八將驛丞藏好之后,便叫她去找兩個衙役過來,把屋子收拾干凈。 魏憫和阿阮換了身干凈的衣服,就這么上街了。 阿阮擔心魏憫身上的傷,吃飯前拉著她去醫館又包扎了一下,自己坐在一旁聽大夫叮囑她有什么要注意的。 兩人沒進酒樓,就在外面的小攤上隨意吃了點,期間魏憫和周圍食客攀談幾句。 問了幾個人之后,魏憫才知道竹城百姓每年還是要交賦稅的,她們也不知道朝廷其實免了她們的稅。 那竹城每年收的錢,都進了誰的肚子里是顯而易見了。 飯后魏憫回去,正巧碰到站在門口等她的主簿。 梅主簿從早上忙活到現在,一口水都沒喝,如今瞧見魏憫吃飽喝足的回來,頓時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語氣也有些沖,陰陽怪氣的,“大人好生清閑?!?/br> 魏憫微微皺眉,沒跟她計較,“查的如何?仵作怎么說?” “下官只是個主簿,仵作怎么說您去問仵作,”主簿低頭看自己袖口,嘟囔道:“我怎么知道?!?/br> 魏憫不打算忍她了,語氣冷漠的說道:“這事我是交給你辦的,既然你不樂意做,也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干脆連主簿也別做了吧?!?/br> 魏憫這就算是不用她了,牽著阿阮進去,連看她都不看,“縣衙小,容不下你?!?/br> 梅主簿沒想到魏憫會這么說,懵了一瞬后梗著脖子咬牙道:“沒有下官,大人恐怕什么都做不了!” 魏憫了然,聽了她的話也不氣,“你是說那些衙役?她們聽話我就接著用,不聽話我就一個都不要?!?/br> 十八從院子里走出來,接話道:“沒錯,大人有我一人足夠抵過,”她站在臺階上,俯視梅主簿,抬手虛點她額頭,“抵過你手下那群膽小眼疾之人?!?/br> 這是嘲笑她早上的事。 魏憫笑著把給十八帶回來的飯遞給她,問道:“收拾的怎么樣了?” 十八捧著食盒,狗腿的跟著魏憫往院子里走,諂媚道:“我做事您放心,我就知道跟著大人做事有飯吃?!?/br> 說說笑笑間三人進了屋,就這么忽視了站在外面的梅主簿。 屋里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只是衙役都是女人,做活粗糙沒那么細膩。 阿阮較為仔細,將要用的茶盞用開水煮過,又認真擦了一遍,把棉被拿出來撐了竹竿放在院子里曬,在屋里忙前忙后。 他嫌魏憫手臂有傷,也不讓她幫忙,就讓她坐在一旁歇著。 十八則被魏憫派去寫了張招下人的紙貼出去。 第二日,庭院里來了一男子,不過不是被招進來的下人,而是正寄住在崖知州家的楊公子,楊沁悅。 第39章 我見猶憐 楊沁悅在得知竹城來了個替他娘查案的新縣令之后, 原本已經死寂的心竟生出了些許盼頭。 想他母親兢兢業業為官數載, 眼見著就要擺脫竹城帶著他回京城, 沒成想卻會在臨走之際,發生酒后墜馬之事。 楊沁悅半分也不相信這是個意外,可他一個男子哪怕心里懷疑再多也是無計可施。 想起母親墜馬那日, 出門前格外沉重的臉色, 楊沁悅就覺得母親像是知道要發生什么事一樣。 可偏偏不管他怎么問, 母親都是重復一句話,“多問也無用。悅兒, 將來無論發生什么都要好好活著,到時候找個好妻主,穿上嫁衣嫁于她為夫, 這樣娘就對得起你爹的囑托了?!?/br> 楊沁悅因為母親的這句話一晌午都是坐立難安, 總覺得心格外發慌,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午后, 一個衙役神色慌張的跑來跟他報喪,說母親中午喝酒喝多,路過下坡時從馬上摔下來, 摔死了…… 楊沁悅當場驚的暈了過去, 醒來后哭的不能自己。下人扶著他見過母親的尸體后, 他才想起母親那天之所以會出門,正是因為崖知州說要與她踐行。 事情發生之后,沒等楊沁悅發問,崖知州就主動解釋, 對他也是心生愧疚,說他母親喝酒時她應該攔著一二的,正是如此,他母親的喪事都是她幫忙料理,母親死后她還把自己接過去照顧。 楊沁悅因母親的死無法釋懷,心中本就對崖知州有疑,等到了崖家寄人籬下之后心思更是敏.感多疑。 今日他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還是如何,他總覺得崖知州看他的視線格外的不對勁,赤.裸.火.熱的目光,根本就不像一個長輩看晚輩該有的。 果不其然,崖知州時常在人少之時攔住他,打著關心同僚遺孤的幌子,想借機與他親近。 楊沁悅這才確認崖知州對他有那種齷.齪骯.臟念頭,頓時又恨又怒,惡心的恨不得一頭撞死算了。 可想著母親出事前最后跟他說的話,楊沁悅胸中生起的那份勇氣又扁了下去,只能夜深人靜時一個人偷偷流淚。 想著母親死后,崖知州替他遣散下人,竟連個貼身小侍都不給他留,只許他一人入崖府,現在想想,姓崖的當時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 楊沁悅哭完后,日子還是要過。之后他盡量減少獨自碰到崖知州的可能,努力討好崖夫郎,如此他在崖府才得以保住自己。 今個楊沁悅聽崖府下人說城里來了新縣令,說是圣上派來查他母親之死的…… 楊沁悅心中頓時生出一抹希望,讓他咬牙想要搏一把。如果成功了既能查清母親之死,又能將自己救出火坑,一舉兩得。若是失敗了……若是失敗了與其委身于姓崖的,還不如一頭撞死隨母親一同去見爹爹呢。 楊沁悅知道崖夫郎可憐他對他好,便跟他提出自己會些醫術,想以此去照顧報答新縣令查案之恩。 崖夫郎耳根軟好說話,當下就同意了。許是母親也在保佑他,那天崖知州正巧不在府里,楊沁悅立馬收拾東西就租車出來了,片刻也不敢多耽誤。 楊沁悅連夜出逃,以防萬一繞的是遠路,清晨時才來到縣衙。 最初逃出來的那種緊張害怕感漸漸褪去,楊沁悅心中慢慢涌出一股說不出的難受傷感。 尤其是站在庭院門口,看見往日熟悉無比的地方如今找不出半分自己和母親曾生活的痕跡時,更是紅了眼眶落下淚。 十八隨魏憫一同住在庭院里,早上開門就在門口看見了楊沁悅,她瞧見美人哭的梨花帶淚模樣好生可憐,頓時心生憐惜之意,從袖子里掏出巾帕遞給他,心疼的說道:“受了什么委屈快跟jiejie說道說道,jiejie替你出氣?!?/br> 楊沁悅嚇了一跳,看十八是從庭院里出來,這才紅著眼睛怯生生的接過她遞來的帕子,細聲細氣的低頭道謝。 他這幅柔弱模樣最能激起女人的保護欲,可憐的讓人想把他摟在懷里好好疼著,哪里舍得讓他掉半滴眼淚。 十八在京中見過各種男子,再加上平日里對著封王君和魏主君看的多了,都覺得別的男子入不得眼,但如今看見眼前柔弱脆弱的跟朵小白花似得一扭就斷的楊沁悅時,還是忍不住移開眼不敢再看。 十八以手抵唇輕咳一聲,說道:“你是來找大人的吧?” 楊沁悅驚訝的看著她,十八嘿嘿一笑,露出酒窩虎牙,“你是楊大人家的公子吧?我家大人才起,你進來等等?!?/br> 楊沁悅聽十八說魏憫睡到現在才起,微不可查的擰了下眉。 今日是這段時間來睡的最安穩的一覺,再加上昨天收拾了一下午,阿阮覺得乏就起的晚了些,魏憫怕自己早起驚醒他,就一直在床上躺著,到這時才起。 魏憫聽十八說前縣令公子來見時,這才從里屋出來。 這里本該是楊沁悅最熟悉放松的地方,此時他卻不得不局促不安的站在一旁等著。 楊沁悅抱著包袱小心翼翼的觀察屋里擺設,發現全跟以前不同時才難過的垂下眼瞼。 就在這時,楊沁悅聽到里屋房門打開的聲音,下意識的抬頭,就看見一個長身玉立模樣俊美的女人從屋里低頭整理著衣袖走了出來。 她離自己幾步之外站定,一只手隨意背在身后,輕抬眼皮,聲音清冷的開口問他,“一大早過來,有什么事?” 楊沁悅瞧著魏憫的那張臉,微微紅了臉頰,小聲說道:“我、我是求您救救我的?!?/br> 魏憫聞言眉頭一皺,不解道:“救你?” 昨日崖知州才跟她說楊大人家的公子現在就住在她那兒,難道今天她就已經蠢到明目張膽的要害楊大人的遺孤了? 難道是楊沁悅手上有什么對她不利的證據?那楊沁悅一個男子又是如何能在崖知州要殺他時毫發無損跑出來的? 楊沁悅覺得崖知州對自己的心思難以啟口,咬著嘴唇低嗯了一聲,神色盡顯可憐無助。 魏憫心思已經轉了一圈,又見楊沁悅這幅模樣,就道:“有什么事來書房說吧?!?/br> 書房就在里屋對面,魏憫推開門先一步走了進去,十八跟在后面做出請的動作,讓楊沁悅進。 魏憫坐在椅子上,道:“說吧?!?/br> 楊沁悅抿了抿唇,猶豫了一下,還是紅著臉將崖知州對他的心思說了出來,又說起母親出事前的異常,“我娘來竹城這六年里,臉上笑容一年比一年少,經常晚上一人喝的爛醉跟我說對不起我爹沒能照顧好我……” 提起過去,楊沁悅臉上紅色漸褪,慢慢紅了眼眶,聲音哽咽,“直到去年年底我娘說我已經及笄,眼見著就要嫁人了,她說我繡工不好就讓人給我做了身嫁衣,那時候我才看見她臉上露出笑意?!?/br> 楊沁悅抱著懷里包袱,哭道:“前幾個月她還說馬上就能回京了,到時候讓人給我說個好妻主,可她轉眼間就出了事……我娘酒量那么好,怎么可能會喝醉摔下馬呢?” 魏憫坐在書案后面垂著眼瞼,指尖輕輕敲著身前的桌面若有所思,絲毫沒往梨花帶雨模樣的楊沁悅那里看。 十八站在一旁,見楊沁悅淚流滿面,低頭就要掏巾帕遞給他,但手往懷里一摸,這才想起來自己的巾帕似乎就在他那兒。 十八抬眼去看楊沁悅,瞧見他手里根本沒攥著東西,而且含著水霧的眼睛怯生生的往魏憫那兒看,頓時明白過來,不由得搖頭瞥嘴,抱胸倚在一旁裝作沒看見他哭。 楊沁悅自己哭了一會兒,見屋里的兩個女人都沒有開口安慰或者哄自己的意思,也就咬著嘴唇漸漸止住了眼淚。 魏憫等楊沁悅哭聲停下之后,也思慮的差不多了,便道:“楊公子放心,我定然會查清你母親的案子?!闭f著便示意十八帶他出去吧。 楊沁悅腳步不動,咬了咬嘴唇,聲音帶著哭腔,“我、我已經沒有家了,我在竹城也無其他親人?!?/br> 魏憫這才意識到這件事的麻煩所在,她微微皺眉,斟酌著說道:“本官只負責查案,安撫家屬的事情應有朝廷來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