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別謝,這點小事,小意思,”林浩瞇了瞇眼,又說,“免貴姓林,你就稱呼我,林先生吧。我全名林浩,你叫我浩浩,也成?!?/br> 沈曼選擇了前者。 她道:“林先生,我還有一個備用鑰匙?!?/br> 言罷,沈曼從包里掏出一把嶄新的家門鑰匙,按進鎖孔,這一次,她開門開得很順利。 林浩驚呼一聲:“你還有備份???一般人都只帶一把?!?/br> 沈曼笑道:“職業病?!?/br> 她拉開大門,禮貌地邀請:“進屋坐坐吧,林先生?!?/br> 林浩心里更想打游戲——他這會兒快玩到通關了,但是回頭一望,姥爺卻站在門口,跟一尊門神似的,林浩便咳了一聲,道:“好說,我恭敬不如從命了。哎,沈小姐,你是一個人住嗎?” 沈曼道:“我一個人搬過來,住了好幾年了?!?/br> 林浩雙手揣進袖子:“小姑娘家家的,獨自打拼,蠻不容易?!?/br> 沈曼笑著反問:“你呢,林先生,你是借住在爺爺家嗎?” “我家在外地,逢年過節,回來一趟,”林浩有所保留道,“我還有個朋友,剛結婚,在北京定居了?!?/br> 自從進了沈曼家的門,林浩就掐滅了那根煙。他半倚門框,站在通風口處,瞧著不像正經人,卷起的袖子露出半截紋身,勾勒一個怪異的圖形。 沈曼為他倒了一杯紅茶,盯著他的胳膊看。 林浩有些不自在,放下袖子,也沒喝茶,打了個招呼道:“行了,我先走了,你有事再找我。你們上班族平時也挺累的,我擱這兒打擾,挺不好意思?!?/br> 沈曼端著杯子,送他出門。 林浩并不知道,沈曼對他的底細一清二楚。去年四月,蘇喬出國之前,沈曼負責幫她聯系林浩——林浩的住址,交際圈,收入狀況,都被沈曼調查過。 她見到他,就好像遇到了一個老朋友。 可惜敘舊的時間不多了。沈曼深知,賀安柏已經查到,她泄露了競標方案,蘇喬會怎么整自己?她猜不到蘇喬的計劃,卻能預料到嚴重的后果。 接下來的幾天,姑且算是風平浪靜。 總裁辦公室新訂的桌椅到了。行政部抽調了幾個年輕人,為蘇喬效勞。那一批家具不愧是歐洲手工制品,造型別致,細節考究,還是純天然紅木。 只是搬運途中,一個小伙子說:“這紅色,瞧著锃亮?!?/br> 另一人回答:“你看看這手感、質地、做工,真是頂級紅木家具?!?/br> 旁邊的小伙子砸吧著嘴,道:“我不看家具,我想看蘇總。唉,蘇總今天穿那件黑裙子,要是能扯破……” 他的后腦勺被人一敲:“大白天,別做夢?!?/br> 小伙子嗤笑道:“得嘞,你沒聽說嗎,保安部的那誰,是蘇總養的小白臉?!?/br> 他面朝著電梯鏡子,將自己的臉左照右照,最終一聲嘆:“哎,算了,我這樣的,蘇總瞧不上?!彼洁熘?,電梯門一霎打開,蘇喬恰好站在門口,往里面瞥了一眼。 那小伙子乍一見到蘇喬,話都不會講:“蘇蘇蘇總……” “我辦公室有一塊兒地,”蘇喬指了個方向,又說,“我助理在那兒,你們把椅子放下,就可以走了,辛苦了?!?/br> 眾人馬上照辦。 蘇喬望著那一批家具,心道:行政總監品位不錯,他選的東西,真挺漂亮的,比原來那套好多了。 與此同時,蘇澈沒來公司。他獨自一人去了教堂。 冬日街道冷冷清清。當他從松樹底下穿過,腳步無聲,只聽得簌簌積雪撲落。他拐著彎,踏進一所教堂,贊美詩的歌聲忽而飄近。 那歌聲對他說:神愛世人,甚至賜下他獨生子。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無與倫比的愛永不止息,拯救了我的生命,帶領我凡事得勝。 蘇澈模仿在場的人,手指先點了一下左肩,而后是右肩、額頭、胸口——他是最不規范的祈禱者。 他不信神。 但他近來寢食難安。 因他是第一次來教堂,近旁一排排的蠟燭光輝明滅,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記起歌聲在唱:神愛世人,神愛世人,他便也念了一句,點燃一根禱告蠟燭。 他向父神耶和華索求:第一,蘇展身體盡快好起來。第二,父親能做回總經理。第三……他原本想詛咒蘇喬。但是在主神的面前,他拋卻了第三個愿望。 第73章 警鐘 唱詩班的歌聲一如天籟, 教人禱告, 教人懺悔。 蘇澈站在燭臺邊,兀自默念:他有悔過之意, 他不該在蘇喬的家具上刷一層氧化.汞。出海的輪船底部偏紅, 多半是因為漆料里摻雜了氧化.汞與氧化銅, 這些劇毒物阻止了甲殼類動物附著在船底……而蘇喬是活生生的人,長期接觸氧化.汞, 極可能引發精神疾病, 甚至于死亡。 除此以外,還有一點, 最讓他感到無可奈何。 父親之所以讓他使用氧.化汞,不僅僅是因為汞可以揮發——倘若蘇喬中了毒, 去醫院檢查,很有可能查不出來。抽血化驗時,倘若汞的含量很低,測出的可能微乎其微。 蘇澈不得不承認,他使用了一條陰狠毒辣的計策。 錯已鑄成, 覆水難收。 蘇澈心潮微動, 再次向主神禱告。 光火耀動, 蠟燭仍在燃燒,不曾熄滅。 蘇澈心里好受了些。似乎他的罪過已經被神承擔, 神將代替他贖罪, 代替他償還他所虧欠的, 給予世人寬容與庇佑。 蘇澈得償所愿, 離開了教堂。他從前瞧不起供奉神的人,瞧不起旁人有自己的信仰,可當他走到了如今這一步,能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似乎只有普度眾生的神明。 回程的途中,蘇澈繞路去了一趟醫院。 今日的雪還沒化,天倒是放晴了,醫院的病房剛剛被打掃過。蘇展正坐在床上看手機,沒看幾分鐘,他身心疲累,便將手機放置在了一邊。 蘇澈推門而入,笑道:“大哥,你今天狀態怎樣?” “和昨天一樣,沒什么長進,”蘇展答話道,“直不起腰,白天夜里都躺在床上?!?/br> 他忽而一笑:“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從睜眼到閉眼,一整天無所事事,集中不了注意力,看不完半本書,你說我是廢人也行?!?/br> 他怎么會是廢人呢? 在蘇澈心中,蘇展殺伐果斷,足智多謀,扛起了宏升集團的大梁。他是一位富有主見的領導者,也是一位關心家人的好哥哥。 蘇澈安慰道:“哥,你少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你再休息一段時間,聽從主治醫生的話,按時吃藥,調理身體,一旦你恢復過來,就能出院了?!?/br> 他還說:“我活到二十幾歲,做了不知道多少場手術。這間醫院的大門,我來來回回、進進出出了無數次……” 想當初蘇澈住院時,蘇展也經??赐?。 風水亂流轉,到了今天,他們的位置互換了。 蘇展卻道:“去年一月,爺爺去世。緊跟著,你做了一場手術,往后不久,葉姝在宴會上中毒?,F在輪到了我,阿澈,你說,下一個是誰?” 他的嗓音偏小,仿佛是自言自語。 蘇澈垂首靠近他,嘆氣道:“我們家的人,去年都不順。爺爺死后,爸爸當上了總經理,這才一年不到,總經理的位置……” 蘇澈尚未說完,蘇展便打斷道:“你在財務部工作,遇沒遇到什么困難?” 困難? 僅僅是這兩個字,便讓蘇澈想到了總裁辦公室里的新家具。他該如何向蘇展請教呢?如果實話實說,他將直言不諱:哥,我要做殺人犯了。 而現實卻是,蘇澈閉口不談。 蘇展緩緩勾起唇角:“多大的困難,你竟然都不敢跟我提一句?!鳖D了頓,又鼓勵道,“你應該記住,你現在處于上位,心要狠,也要穩,做事不能優柔寡斷。如果你做了,那便是做了……天下沒有后悔藥?!?/br> 講完這句話,他動了一下脖子,躺得安詳平靜。 蘇澈猶疑道:“大哥,你后不后悔殺了程烈的兒子?” “不后悔,”蘇展閉目養神,眼睛都沒睜一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派人在蛋糕里放上幾勺花生醬。程烈兒子去世的那一年,程家的公司被我親手收購,你享受著今天的福利,別忘了,福利是怎么來的?!?/br> 初時,蘇澈以為,他與他的兄長談話,能紓解自己的情緒。然而一番話還沒結束,他的心里,又壓上了一塊重物。 就像是希臘神話里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只差一步便能登頂、頓悟、不再勞苦??墒翘K澈總也走不到山頂,他須得不斷地扛起石頭,不斷地向上奔波。 他說:“大哥,我有些茫然?!甭曇魸u低,“我還想到了……我mama?!?/br> 蘇展睜開雙眼。 他的眉目極為深邃,誠然是英俊又耐得住打量,但他眼中那些紛繁復雜的東西,卻讓人永遠也看不清。 他緩緩問:“你mama去世很多年了。人死后的世界,和我們活著的世界不同。你知道什么是往生嗎?死,是另一個生。你和我,我們所有人,沒一個能逃得過,區別只在于或早或晚?!?/br> 蘇澈聞言默然。 他張了張嘴,蹦不出一個字。 蘇展又說:“你母親活著的時候,對你的期望,是讓你平安長大。你現在差不多已經做到了,你對她還有什么掛念?” 蘇展一邊說話,一邊搭上了弟弟的手背。 這一段時間以來,蘇展著實清減了不少,他的手指骨節更明顯了,手掌粗糙而微涼,他如同一位見多識廣的長者,三言兩語之下,便讓蘇澈推卸了心防。 蘇澈坦白道:“哥,我對蘇喬下手了?!?/br> “你怎么做的?” “投毒?!?/br> “投什么毒?” “氧化.汞,刷在她的辦公室家具上?!?/br> 蘇展屏息凝氣,揉了揉眉心。末了,他竟然吩咐一句:“撤掉?!?/br> 撤掉?他說撤掉? 蘇澈心弦一掙動,想起父親的話。父親說,蘇展寧愿相信一個外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家人了,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人失望。 且不說現在撤掉家具,需要用什么理由,會不會惹人懷疑?一旦蘇澈招辦,蘇喬從困境中解脫,她必將一直把控集團高層,不斷安插自己的人手……日久天長,地位穩固,就更難扳倒了。 而在病床上,蘇展理由充分:“你是做財務的,不可能不清楚公司的近況。你去翻翻顧氏集團的動作,葉姝的胳膊肘往外拐,賣了宏升的資料,再除掉一個蘇喬,你還嫌不夠亂?” 蘇澈反駁道:“哥,葉姝只是一個部門主管,她能掌握多少核心資料?” “葉姝自己是沒用,她父親呢?”蘇展陡然拔高音調,“他們家的那幫人,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光憑你一個人,壓不住他們?!?/br> 倘若放在幾個月前,蘇展的這番話,蘇澈還能聽進去。 但是現在,蘇澈自有一套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