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蘇喬握著它,在心底反思。她在陸明遠面前,是不是過分的喜怒形于色,或許是因為他反應冷淡,她才會愈加熱情——她在別人面前,可不是這幅樣子。 陸明遠的父親就是蘇喬爺爺的助理。爺爺在世時,最信任的人只有兩個,第一是他唯一的助理,第二便是他的大兒子。他活了一輩子,疑心深重,極力掌權,任人唯親,兼任董事長和總經理,以至于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發生之前,集團內部的絕密檔案,都被他一個人把控。 億萬資產,數不清的身家,錯綜復雜的人脈網,足夠讓一個人看淡親情。 但是陸明遠和自己這層關系,蘇喬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捅破,當然紙包不住火,陸明遠總有一天會知道。 不過并非現在。 雖然他捕捉到了重點,詢問道:“什么拍賣會?你說話說一半,憋著不難受么?!?/br> 蘇喬抱膝不語。 陸明遠叫了她一聲:“小喬?!?/br> 蘇喬發現,如果她不理他,他就會這樣叫她了。出于某種心理,她更不想說話了。 結果陸明遠沒再念“小喬”,他有意無意地威脅道:“你不說話,就把小金魚還給我吧。這條金魚寂寞太久了,需要一個話嘮的主人?!?/br> 蘇喬爭執道:“我平常也不話嘮啊,你就是不想把小金魚給我吧?” 地下室密不透風,沒有一扇窗戶。不過這一間密室的地形特殊,與上方的陽臺僅有一層地板的間隔,倘若是在絕對安靜的環境下,完全可以聽到地面的聲音。 深夜萬籟俱靜,須臾之后,隱隱傳來幾聲試探的狗叫。 蘇喬正欲說話,陸明遠卻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脖子。有那么一剎那,她屏住呼吸,摸向自己的口袋,但是很快,陸明遠的手往上移動,最終捂住了她的嘴。 他靠近她的耳朵,低聲道:“你聽?!?/br> 聽什么?她問不出來。 陸明遠如同劫犯,直接坐在地上。他懷里抱著蘇喬,同時將她捂緊,蘇喬確定他心如止水,因為她沒從他的臉上看出任何神態改變。 直到頭頂上方不遠處,傳來一種,類似于鞭子抽響的聲音。 他的神色終于崩裂。皺眉,低頭,疑惑不解,在她耳邊無聲地嘆氣。 氣流劃過她的耳尖。她憑借直覺,心跳加速,越發靠近他的懷里。她將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因為深知陸明遠不會在這個時候推開她,她更加放肆,在他肩頭蹭了一下。 可能過了很久,久到蘇喬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腿部血液循環不暢,變得又酸又嘛,陸明遠才開口道:“你聽見那個聲音了?” 蘇喬咬字極輕道:“聽見了。是誰在用鞭子嗎?” “不,”他說出的話,讓人后背發涼,“是裝了消音.器的手.槍,打出了一顆子彈?!?/br> 第十章 蘇喬抓緊陸明遠的袖子,似乎被他的話嚇了一跳。 她問:“誰會帶著手.槍來找你?你仔細想想,得罪什么人了嗎?” 陸明遠否認:“我能得罪什么人?!?/br> 他扶著木柜站了起來,聽到室外傳來警車的鈴聲——周圍有人報警了。陽臺逐漸變得嘈雜,林浩牽著狗站在院子里,向警方匯報他的所見所聞。 天幕早已黑透,林浩提心吊膽,斷斷續續地復述道:“我當時在客廳,我家狗在院子里,它忽然叫了起來。先生,如果你也養過狗,你可能會懂得分辨狗叫?!?/br> 他省略了形容詞,直接奔向主題:“我從窗戶里看到,有個穿褐色衣服的男人翻墻進門。我向你們保證,他戴著黑色頭套……” 林浩最后說了一句:“然后我就報警了?!?/br> 話音未落,陸明遠和蘇喬雙雙出現。 警.察的盤問持續了半個小時,可惜他們一無所獲?,F場沒有人員傷亡,沒有財物失竊,陸明遠也沒遭受惡意威脅,所有人都講不出前因后果。 戴頭套的男人消失在監控范圍內。這件事,很可能會不了了之。 送走警.察后,陸明遠坐在了門前的臺階上。他伸直一雙長腿,視線延展到遠處,夜空中星盞明亮,能照到看不見的地方。 蘇喬陪他坐著,仍然保持距離。兩人不復地下室的親密,畢竟當時狀況緊急,情有可原,當槍鳴銷聲匿跡,他們的關系好像回到了原點。 林浩家的邊境牧羊犬就趴在蘇喬的腳邊。蘇喬雙膝并攏,彎腰去摸這只狗的腦袋,它安靜地接受撫摸,而它的主人卻忽然發話:“陸明遠,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誰知道那人是神經病,還是什么兇殺犯?警.察不是說了,明天還要聯系你?!?/br> 陸明遠靜坐片刻,忽然道:“這里的房子都有好幾十年了,社區老,地方偏僻,到了半夜,街邊都是cao天cao地、神志不清的酒鬼。偶爾有人翻墻進來……” 他頓了頓,近似安撫道:“說得通么?” “通個屁!”林浩拿出打火機,隨手點燃一根煙,“哪個酒鬼會戴頭套?哥們,不是我嚇你,我聽見了奇怪的聲音?!?/br> 他屏息抽煙,罵了一句臟話:“去他媽的大城市,還不如住在鄉下?!?/br> “哪里都他媽一樣,我在鄉下聽過槍響,”陸明遠實話實說,“家家戶戶都有獵.槍?!?/br> 林浩熟悉他的經歷,脫口而出道:“就是你剛來的那會兒,你爸爸把你放到鄉下的朋友家……你跟著他們打過獵,也算見過世面?!?/br> 他接著說:“反正我覺得,這事兒不簡單,你自己看著辦吧?!?/br> 蘇喬來找陸明遠之前,就知道他只和幾個人關系近——這些人里,包括林浩、江修齊、以及他在鄉下的朋友。 但是哪怕面對林浩,陸明遠依然有所保留。蘇喬初步判斷,陸明遠不打算對任何人坦誠,他總有自己的想法和計劃。 夜半時分,家中燈盞盡滅。 陸明遠正對著電腦屏幕,審視一封來自他父親的郵件回復。他很少主動聯系父親,今日算是破天荒。 不久之前,父親放了他的鴿子。陸明遠得知父親一切平安以后,再沒有反饋任何信息,而今,他提到了今晚的不速之客,以及陽臺上那一聲莫名其妙的槍響。 父親回答道:“我在意大利的朋友家做客,這是目前為止最安全的地方。hs集團找到你頭上了嗎?你來意大利吧。咱們商量商量,要不要回國?!?/br> 郵件中的“hs集團”,指的就是宏升集團,也是父親工作大半輩子的地方。宏升集團的董事長在今年一月車禍去世,隨后他的長子宣布暫代總經理一職,由于眾多高管來自家族內部,宏升的諢名便是“蘇氏集團”。 董事長在職期間,并不滿足于合法經營。他開了幾家掛名藝術品公司,與境外團隊合伙走私,在拍賣會上大量洗錢,做了數不清的假賬——陸明遠清楚地知道,他的父親是協助者。 因為父親曾經試圖拉攏他。 父母早年離婚,陸明遠被送出國。他在寄宿學校長大,每逢學校放假,就借住在父親的朋友家,跟隨幾個叔叔打獵、釣魚、騎馬,一度想活在原始森林里。 他的文化課成績不好,數學和法語尤其差。只在藝術上表現出色,收到了老師的熱情鼓勵。選擇大學的時候,他問過父親的意見,直到那一刻,陸明遠的父親才知道,原來兒子喜歡搞藝術。 父親對他大力支持。 緊隨其后的,便是一番坦白和剖析。 可惜陸明遠無法接受。他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大約有兩年毫無聯系,雙方關系不冷不熱,處在一個幾乎崩斷的臨界點。 其中的彎彎繞繞,他不能和林浩說,也不能告訴江修齊。況且父親一向行事隱蔽,極少和陸明遠見面,他對親生父親的了解,可能比不上事務所的律師。 陸明遠的思緒亂七八糟,臥室房門又被人敲響了。 他回頭,見到蘇喬。 蘇喬抱著被子,道:“喂,你這里空間挺大的吧?!?/br> 陸明遠反問道:“什么意思,你想睡這間臥室?” 蘇喬毫不客氣地進屋,用腳勾過門,“啪”的一聲關上了。但她并沒有走過來,她只是站在門后,敘事一般平靜道:“那個戴著頭套的男人,今晚還會再來嗎?我想了想,和你待在一起更安全。我不準備睡覺,我來守夜吧?!?/br> 陸明遠沉默不語。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我帶你去林浩家,他們家也有空房間。晚上睡覺,你把窗戶和房門反鎖,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國?!?/br> 單從語氣來講,他沒有半點留戀。 蘇喬拒絕道:“林浩是目擊者之一,你確定他們家是安全的?對方的來歷,我們都說不清,而且他什么都沒做,只是打了一顆子.彈。因為裝了消.音器,只有二十米之內能聽到槍響,我懷疑他在示威,你有什么懷疑對象嗎?” 陸明遠從座位上起身,重復道:“懷疑對象……” 他開玩笑一般地調侃:“比如你么,小喬?” 陸明遠隨口一說,蘇喬臉色大變。 她好像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整張臉一霎毫無血色。嗓子眼里滾出一聲笑,她直勾勾地盯著他,問了一句:“陸明遠,你認真的?” 陸明遠尚未回答,蘇喬就把被子扔在了地上。她扭頭便走,頭也不回,冷聲摔話道:“我今晚回國,祝您好運,陸先生。緊急報警電話是999,你這種不用智能手機的人,最好設個一鍵按鈕?!?/br> 臥室房門被敞開,她穿著一條連衣裙,越發顯得身形單薄。 蘇喬走得如此硬氣,偏偏什么東西從口袋里掉出來,讓她不得不彎腰去撿。 ——是那條石雕的小金魚。 小金魚趴在臥室的地板上,如同擱淺。燈下照出圓潤的魚鰭,光澤的鱗片,它一動不動,依然栩栩如生。 陸明遠至今記得雕刻金魚時的心情。他去郊外釣了一天的魚,一條都沒有上鉤,回程的時候,在路邊撿了一塊好看的石頭,隨手揣在背包里,到家就開始動工。 而今,那條金魚,又被蘇喬捉住了。 陸明遠站在蘇喬面前,也不知道為什么,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想惹毛她,他引用蘇喬剛才的話:“大晚上的跑出門,你比我更需要999。你的手機有沒有一鍵按鈕?” 蘇喬無話可說。她搭上了他的肩膀。 陸明遠站在原地,沒有反應。 蘇喬左手握緊了金魚石雕,手臂逐漸環住他的脖子,她一定要和他說點什么,打消他全部的疑慮。心里是這樣想的,身體自然向他靠攏,她記起地下室的擁抱,滿墻的風景油畫,昏暗不明的燈光,還有他看她的眼神——她竟然越發的,啞口無言了。 第十一章 陸明遠道:“你是想和我說話,還是要在告別前,擁抱一下……” 蘇喬松手,笑道:“當然是和你告別啊,沒什么好說的。你也不用送我了,我一個人去機場?!?/br> “你還要出門嗎?”陸明遠對這個問題糾纏不放,“你看沒看最近的新聞,白天在牛津街的街角打電話,都有可能被騎摩托車的人搶走手機?,F在是凌晨,你一個人帶著行李,穿過這片街區,誰能保證你的安全?” 他描述得很嚴重:“我不想在明天的報紙上看到年輕女性深夜遭遇不測的消息。你要是想上頭版頭條,就出門吧,沒人攔你?!?/br> 蘇喬從他的話里,聽出了威脅的意思。認識陸明遠的第一天,他也說了嚇人的話——她根本不會在乎那些。 她知道自己并不想走,但她必須表現自然。 陸明遠見她不說話,只當她還要鬧脾氣。他隱隱覺得她很麻煩,而他缺乏應對這種麻煩的經驗。 他也沒有考慮過,為什么在面對蘇喬的時候,他會愈發急躁,情緒容易波動,擔心她的安全。 陸明遠放緩了語氣,又問了一句:“難道你不想順利回國么,工作再重要,能比得上身家性命?” 比得上。 蘇喬在心中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