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三哥還懂日文?”小五爺錯愕。 他擱下報紙:“我過去和你四哥是支持維新的,自然會讀這個?!?/br> “倒也是……”小五爺遺憾,“往日三哥瞞我太深了,竟一字未露,讓我險些寒了心?!?/br> 她笑:“你三哥說過,你若真有抱負,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誰來指路?!?/br> “嫂子也早知道了?!毙∥鍫斿e愕。 “反正比你知道的早?!?/br> “嫂子過分了,過分了?!毙∥鍫斂扌Σ坏?。 沈奚將藥碗遞給傅侗文。 不管外交總長是真病還是裝病,反正傅侗文是真病了。 從奉天到漢城的夜車上他就開始發寒熱。車廂里零下二十幾度,下車赴宴時室內炭火燒得旺,暖如初夏。冷熱交替,反復折騰著,誰都受不住。 像她這種底子好的休息兩日就好,傅侗文卻只好等著病發。 不過,他心境好,倒也沒大礙。 譚慶項見傅侗文吃了藥,招呼著閑雜人去碼頭確認船期。對他們來說,在日本多留一日就是多一日麻煩,恨不得今晚就能登船。 沈奚給他鋪好被褥:“你該午睡了,一會會發汗?!?/br> 傅侗文坐在地板上,笑著看她,忽然低聲說:“昨日里我摸你的睡衣都濕透了?!?/br> 沈奚反駁:“你睡覺喜歡抱人,自己發汗不算,弄得我也像落湯雞……” 他笑:“何時抱你睡的?我卻不記得了。每日都是?” 她見他不正經,不答他。 “這是潛意識的,怪不得三哥,”他又笑,“是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br> …… “一個睡覺姿勢,也能說到相思上?!彼止?。 “要不是精神不濟,三哥還能給你說出更多的門道來,信不信?” “信?!彼副蝗?,意思是讓他躺下再說。 他絲毫不急:“喝口茶再睡,好不好?” “吃藥是不能喝茶的?!?/br> 他雙眸含水,望住她。 沈奚嘴上不說,也心疼他總躺著養病,只好煮水泡茶。 不消片刻,水汩汩地冒出來。 她揭蓋,燙了手,忙捏住自己的耳垂散熱。 “侗文,”周禮巡穿了件薄襯衫,滿腳的雪,跑進院子,“外務省的車竟然來了?!?/br> 他踢掉皮鞋,進房間。 “來做什么?” “接總長去東京?!?/br> “這是邀請不成,霸王硬上弓了?!彼u價。 “你還有心思玩笑?!敝芏Y巡郁悶。 傅侗文也無奈:“人家既然派車來了,哪怕總長真病得下不了床,也會被抬著去的,”傅侗文搖頭,“攔不住?!?/br> 周禮巡悶不做聲。 傅侗文沉吟片刻,問道:“他們在東京的安排是什么?” “今夜是別想回來了,要安排總長住在內務省官舍,”周禮巡說,“先見我們自己的駐日公使,明日見日本外相,明晚去京都桃山明治天皇御陵?!?/br> 中國的駐日公使是個親日派,日日以辭職威脅總長去東京的,就是他。 “這樣的安排,明晚也會留宿東京,”傅侗文蹙眉,“后日能回來就算快的?!?/br> “可船期已經定了,后日晨起離港,”周禮巡附和,“我真怕趕不上船期,又要在這里多留十幾日,十幾日的變數有多大,誰都無法預料?!?/br> 傅侗文不語。 沈奚看了他一眼,給兩人倒茶。 一小時后,總長帶著兩個參事前往東京。 總長一走,代表團都被籠罩在了陰霾中,怕東京有變動,怕東京有刺殺,怕被強留在東京,錯過船期,引起美國的猜忌…… 到翌日,院子里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晚飯時,女主人送飯到沈奚房間,還悄悄問她,為何從昨日起代表團里的人情緒就低落了許多?晚飯全都吃得少。 沈奚不便把外交上的事情和女主人說,含糊解釋說,是擔心大雪延誤船期。 女主人反倒是笑,說誤了也好,多留十幾日,還能在橫濱四處逛逛,尤其是山間溫泉最是好去處,她都在遺憾這次大家來去匆匆,來不及款待同胞。 沈奚勉強應對兩句,接了飯菜。 飯后,天徹底黑了。 周禮巡做主買了明日一早的船票??蓶|京還是沒消息,連電報也沒有。 大家都在猜測,是否總長已經決定改期了? 傅侗文反倒認為,還有一線希望準時登船。 “也許沒來電報,是怕親日的日本公使從中作梗?!彼吐暤?。 “嗯?!鄙蜣深h首。 他問主人借了一副象牙制的象棋,在燈下盤膝坐著,把全副精神都投注到了棋盤里。深色的西裝外衣披在肩上,影子自然地落到她的身上、手臂上。 茶幾上的一摞報紙是日文的,這兩天早被他翻了無數遍。 沈奚不是第一次陪他“等待”,在徐園里,等六妹的消息也是如此。分秒期待,分秒猜測,也在分秒擔心對方的安?!?/br> 她手托著下巴,看他下棋,久了,嗓子干澀。 腿也麻了。 矮桌上的西洋鐘表,指向了凌晨一點。 “你……”她終于出聲。 傅侗文抬眼。 本想勸他睡,但猜想他躺下也睡不著,還不如下棋,于是改口問:“你渴不渴?” “你不問不覺得,”他低聲笑,“一問,倒是有點?!?/br> “我去找玻璃杯?!彼f。 “不是有茶杯?”他下頦指茶幾上的日式茶杯。 “今夜按你喜歡的來?!?/br> 大玻璃杯泡茶,這是傅侗文留洋時養成的習慣。 她想哄他開心。 沈奚拉開門:“廚房有,我見到過,你等我回來?!?/br> 鞋在門外。她彎腰,拂去鞋上的雪,忽然見到不遠處有盞燈亮了。 是總長房外的燈。 一個年輕參事撐著傘,擋著雪,傘下是本該在東京的總長…… “三哥,三哥!”她脫口叫他。 總長聽到這句,先笑了,遙遙看這里。 傅侗文手撐著地板,立身而起,快步走出,和對方相視而笑。 總長微笑著頷首,對紛紛出來的后輩們說:“痛風得厲害,我要去吃一劑藥。今夜辛苦各位了,還是照舊明早啟程,不要耽擱了正事?!?/br> 言罷,總長夫人已經從房間走出,彎腰為他脫鞋后,攙扶他回了房間。 那個參事被團團圍住,詢問東京的事,為何會提前返回橫濱。 參事接了沈奚遞的茶,潤了潤喉,便笑著給大家講了前因后果??傞L一到東京,就被親日的中國公使拉住面談,總長故意借著病,不談半句外交問題,只說痛風難忍。到今日白天見了日本外相,也只坐了二十多分鐘,便病倒了。 最后,只吩咐留下帶去的另一個參事,代替他去御陵。 以此脫身后,總長一刻不留,連夜而歸,如此才算是趕上了時間。 一時院內笑聲起伏。兩日陰霾盡去,大伙睡意全無,趁夜收拾行李。 天亮前,他們怕再有變,早早趕到碼頭。 在登船前,有人匆匆送來一份日文報紙,總長閱畢,凝目蹙眉。報紙遞給身后諸人傳閱,最后到了傅侗文手里。 “出什么事了?”沈奚心有余悸,唯恐無法登船。 “報上說,中國參事在去明治天皇御陵的途中,汽車遇到了槍擊?!?/br> 沈奚吃了一驚。 總長長嘆,輕聲道:“日本人虛虛實實,報紙謠言很多。我們先登船?!?/br> 外交人員遇刺并不少見,昔日李鴻章在日本也遭遇了槍擊,這是他們做外交的人必須面對的危險……倘若是真的,登船后會有電報來證實,也有駐日公使協同處理。 無論何事,都不能阻攔代表團如期登船。 碼頭魚龍混雜,各國人都有,若有刺殺,防不勝防。 大家都提高了警惕,簇擁??傞L登上游輪。 因為套房房間少,傅侗文把頭等艙都讓給了外交部的人。他們定的是一等艙的房間。 游輪駛離橫濱碼頭一小時后,沈奚的心略略安定下來。 她打開布紋的手提箱,把傅侗文的衣物先拿出,一一掛在衣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