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從午飯到晚飯,掌了燈。 窗外的電車來往不斷,她卻全然聽不到叮當聲。只是撐著下巴看,身子依靠著窗沿看,額頭抵在書桌邊沿,把信平放在腿上看……有時讀不懂,也要他解釋一兩句。 這夜的燈光格外亮,床頭的壁燈也是。 她大病初愈,到深夜里,腰酸得坐不住,終于帶著信,到床上去看。 信中內容和情緒,也漸漸地從一開始的慷慨激昂、滿懷信心,到了思慮沉重,陰云密布。歲月在一張張信紙里增厚,帶著對家國沉重的憂思,讓情緒越積越高,仿佛隨時會傾倒在眼前……終于,看到最后的那封。 在展開信紙前,沈奚猜不到父親會如何書寫這封絕筆信。 可出乎她的意料,信很簡短,沒有任何國事的討論,皆為生意經。 沈奚一目十行,掃到了結尾: 不日赴京,盼暢談。望能借小友之一臂,促成佳事。 老友 沈英 她知道,這里的“佳事”,就是傅侗文所說的后事。 沈奚靠坐著,不愿動,不愿合上書信……絕筆如此冷靜,又帶著懇請,年過半百的父親是帶著何種心情預備北上,交代后事? 信紙被抽走,她驚醒,腫著雙眼,對傅侗文勉力地擠出一抹微笑。 “我真的羨慕你……父親很少有時間見我?!?/br> 人的時間有限,給家國太多,給家人就會少。 傅侗文替她把床上的信收妥,撳滅壁燈,趿拉著拖鞋,回到她身旁,在黑暗里摸摸她的臉。沒哭。 “心有大義的人,對家人都會顯得無情,”他在無光的房間里說,“不要怪他?!?/br> 沈奚輕搖頭,是對他,也是對父親。 肩上有熱意,是他的手。她順著他的力氣,躺倒在枕頭上,身上被壓了錦被。 黑暗無聲地淹沒了她。 她在混沌中,喃喃著說:“沈家在鄉下有間沈家祠……應該早荒廢了?!?/br> 那間祠堂她去過,三進三路九堂兩廂杪的格局,大小十幾座建筑,在當地蔚為一景。這十幾年,早該荒廢了,或是直接更名換了姓。 倘若還在的話,她想親手把父兄的牌位,擺到祠堂的香案上,受后代香火。 他們不該做漂泊無依的孤魂,尋不到歸途的野鬼。 第63章 第六十一章 浩浩舊山河(1) 1967年沈宅 “后來,你祖父替我重修了沈家祠?!?/br> 書房里,一位七十余歲的老夫人做了結語。她握著鋼筆,戴著一副細巧的鑲金邊的眼鏡,臉旁懸著一根細巧的眼鏡鏈子。 老夫人坐姿板正,背脊筆挺地在批改學生寫的術后報告。身邊有個小男孩借著燈光把自己的手投影在墻壁上,一會花蝴蝶,一會是狼。 他念叨著光緒三十年,三十三年…… 突然,小男孩把手放到膝蓋上,嚴肅地望著自己的祖母:“故事是不是還沒講完?” “沒有完嗎?”老夫人暫擱了鋼筆,取下眼鏡。 “您剛剛說,您和祖父的緣分要從光緒三十三年,祖父見到您的黑白相片開始算。那就是……1907到1918年,只有十一年,”他終于找到了理由,能繼續聽這段傳奇,“可您說要講十二年的故事,是不是?還有一年,再講一年吧?!?/br> 十二年? 老夫人回憶著,對,是要有十二年的故事才完整,先生多年努力,傾半數身家,被人誤會是賣國商人,甚至被自己救助過的人誤解,都是因為想要中國參與到一戰當中去。 最后,他也確實如愿了。中國不止參戰,還成為了戰勝國。 她潛意識地回避了1919年。 那一年…… 老夫人欠了欠身子,將毛毯搭在膝蓋上。 “1918年的冬天,德國投降,一戰也結束了,”老夫人回憶,“你祖父資助組建的軍隊沒來得及去國際戰場,就收到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那個年代里,我們國家一直被侵略,割地賠款,內亂不斷。我們的民族太渴望有一次勝利了?!?/br> 她笑著說:“當時真是舉國歡慶,完全不用政府組織,民眾自發游行慶祝,到處是鞭炮不斷,到處有新時代的演講……” “近百年最大的喜事!”翰二爺笑著,給從北京趕來的周禮巡倒酒,“可惜我回來早了,沒趕上慶典???,說說,據說紫禁城前面有熱鬧看?” “是啊,教育部特令學生們都放假慶祝了。想想看,十一月北京的大風多厲害,蔡先生的嗓子都喊啞了,卻還每天都要去演講,”周禮巡笑著,接了杯子,對倚在窗邊的傅侗文學著蔡元培先生的演講,“‘現在世界大戰爭的結果,協約國占了勝利,定要把國際間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義都消滅了,用光明主義來代他!’” 傅侗文在笑,在座的諸位先生都在笑。 “只是可惜,侗文的數百萬援軍費,算是打水漂嘍?!敝芏Y巡打趣他。 “如此最好,”他不以為意,“我們不戰而勝,少死幾個軍人不好嗎?” 眾人笑。 角落里,只有傅家二爺是穿著長衫,衣著突兀,可也抱有著同樣的喜悅之情。他今夜來其實是要道別的,沒想到正碰到周禮巡從北京來,傅侗文的小公寓里聚集了一干京城里的公子哥。其中幾人早年和傅家二爺也有交情,自然就強留他下來了。 一樓客廳里,大伙從前門的演講,說到月底要在紫禁城太和殿前廣場舉行的大閱兵,都在提醒傅二爺要去。畢竟這里的人都在上海處理公務和生意,唯有二爺要北上。 二樓,沈奚和蘇磬坐在沙發上,在等著樓下熱鬧結束。 “冷不冷?”沈奚和蘇磬實在沒話說,只好詢問,“再添盆炭火吧?我去讓萬安來?!?/br> “我可以見見譚先生嗎?他是否在?”蘇磬忽然問。 沈奚心里咯噔一下。 在是在……但因為傅二爺和蘇磬來告別,譚慶項就有意回避,一直在自己的臥房里沒出現過。他是在避嫌,畢竟從傅二爺的角度看,他也曾是蘇磬的恩客,能避則避。 “譚先生……我可以去問問?!鄙蜣烧f。 “你同他說,怕是此生最后一面了,二爺他預備去天津定居?!碧K磬道。 天津?她意外:“三哥不是把傅家宅子送給二爺了嗎?” 蘇磬笑著說:“二爺在天津也有洋樓,他想去便去,倒也沒什么差別?!?/br> 初次見蘇磬,二爺就是她的恩客,兩人溫言細語地交談著,情意綿綿??伤龑λ臓數那榱x,傅侗文也仔細給沈奚講過,那日拼死為四爺報仇,眼中對傅大爺的恨做不得假。那對譚慶項呢?譚先生是她第一個男人,總會有特別的感情在吧。 譚慶項應該也是想見她的,權當是老友敘舊。 …… “我去去就回?!鄙蜣烧f。 她上樓,敲門,敲了半晌,連培德都探頭出來瞧了,譚慶項才遲遲地開了門。他臥房里沒亮燈,猛見門外的光,被晃得瞇眼:“人都走了?是餓了?還是要收拾?餓了叫培德,收拾叫萬安。我頭疼,今夜別叫了?!?/br> 他作勢關門,被沈奚擋?。骸疤K磬,想見你?!?/br> 譚慶項微微一怔:“見我做什么?” “馬上要走了,也許想和你道別。她說要去天津定居,你跟著我們,不管在北京還是上海,都很難再見到她了?!?/br> 譚慶項默了會子。 “去吧,我陪著你,”她說完,又想想,“你覺得我不方便在的話,我在門口給你守著。只是要注意一點,不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把我當什么了?”譚慶項沉聲問,“傅二在樓下,我能干什么?” “那你去不去?” “去,等著,我擦把臉?!彼f。 沈奚心中惴惴,想象不出兩人見面會說什么,發生什么。 結果等譚慶項跟她進了二樓臥房,他徑自坐在書桌旁的座椅上,蘇磬則在沙發上,兩人兩相沉默,各自懷揣著心事,心不在焉地坐著。 連語言交流都沒有半句。 沈奚把自己當作一個擺件,在書架旁翻書看。 半小時過去,她聽得樓下聲音大起來,應該是客廳門被打開了,大家都在和傅二爺告別,這是要走了。她合了書,回頭一看,蘇磬和譚慶項恰好也是今夜第一次對視。 “當年……”蘇磬輕聲道。 “為什么?”譚慶項打斷她。 “慶項,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蘇磬誠懇地看著他,“可是慶項,我是個普通女人。并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你和三爺、四爺那樣活著。我無法想象,也無法接受……自己的男人隨時準備為國捐軀。我從良,需要一個安穩的家,過衣食無憂的日子?!?/br> 四萬萬人,每個人都不同。 有遺老遺少為前清跳湖殉國,有人為推翻清政府灑熱血,有人為革命拋頭顱,有人為買不到一碗熱粥而愁苦,有人為家中老少奔走…… 蘇磬想說的是:慶項,你是個為國而無私的人,而我是個想要家的人。 沒什么對錯,只是追求不同。 “慶項,我尊敬你們,我也感激你們、理解你們,但我無法成為沈小姐這樣的人,我沒法做到你們這樣的地步?!?/br> 譚慶項沒說話。 很快,蘇磬的丫鬟來接她。 從頭到尾,兩人僅有這幾句交談,最近的距離,也有五步之遙。 傅二爺要走,諸位公子也都散了。 沈奚送他們出門,從公寓門口到巷子口,前邊是傅侗文和二爺兄弟道別,她和蘇磬是兩相無言。最后,傅侗文和二哥在馬路邊駐足,看上去是要說完話了。 蘇磬的手從袖口探出,握住沈奚的雙手:“你若能在譚先生那里把我說得壞一些就好了,可惜沈小姐你應該也沒學會背后說人?!?/br> 沈奚心情復雜地笑了笑。 “我是在胭脂巷出生的,老一些的曾見過八國聯軍,”她突然講起了胭脂巷,“她們給我講,八國聯軍進北京城時,哪里有男人們的影子。留下她們在北京,伺候那些洋人,亡國奴就是那種感覺……所以,在胭脂巷里的女人都曉得,女人不能靠男人,要靠自己才有活命、過好日子的機會?!?/br> 她又道:“可我眼界窄,也只能悟到這里了。二爺說,沈小姐你是忠烈之后,自然是和我不同的,”她突然停住,猝不及防地紅了眼眶,“不管當年是真是假,你是四爺唯一名義上的妻子,當年……我是妒忌你的?!?/br> “是假的,全是假的?!鄙蜣僧敿唇忉?。 “我曉得,沈小姐,”她笑,“二爺說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