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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十二年,故人戲在線閱讀 - 第71節

第71節

    六小姐哽著聲,最后說:“三哥,我不是要你為我們這一房討什么公道。母親和哥哥早不在了,公道討回來能有什么用?我是想要你能提防大哥,不要像我哥哥那樣枉死?!?/br>
    在外人眼里,傅侗文和傅家大爺終究是一母所生,打斷骨頭連著筋,不會真的反目成仇。傅清和猶豫到此時,也是顧慮這一點??伤赂荡鬆敍]人性,會害了傅侗文,還是在臨行前,把母親的遺言說了出來。

    “侗文,要走了?!焙捕斣谲嚧袄镎f。

    六小姐看他不說話,難以安心。

    “三哥聽到了?!备刀蔽恼f。

    六小姐兩手握他的右手,淚眼模糊,舍不得上車。亂世離別,每一次都可能是永別。

    “去吧?!彼f。

    六小姐被兩個男人扶著,登上火車。

    汽笛鳴笛,車緩緩駛離。車輪與軌道接口撞擊的巨響,震動著大地。

    橘紅的日光照著車身,照著站臺,也落在了傅侗文的臉上、肩上。他的五官在這層光里油然立體了,眼底的情緒沉寂著,如一潭死水。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侗汌,你終究還是借你母親和meimei的口,告訴三哥真相了嗎?

    第57章 番外 滿江紅

    四弟被救那日,京中連日雨。

    傅侗文的轎車被困在雨中,他等不及,冒雨徒步,從前門走回到傅家。

    在回家的路上,他無數次懊悔自己把侗汌帶上這條救國路。那幾年,救國者大多捐軀,前路黑暗無光,往日的舊友一個個傳來死訊。他還以為接下來要死的會是自己,卻沒料想被綁走的是侗汌。

    自從侗汌被綁,京城謠言四起。都說傅家四爺是因為尋花問柳,得罪了土司令,被帶走教訓。唯有傅侗文清楚,他們是因為得罪了?;逝?,被威脅報復。

    長達半年的時間,他得不到四弟的消息,從憤怒到絕望,到最后已經做了收尸的準備,沒想到,老天開眼,讓傅侗文等到了這個天大的喜訊。

    他進傅侗汌的院子,從膝蓋往下都是雨水和泥,在丫鬟的伺候下,草草換了衣裳,走入傅侗汌的臥房。

    床榻上的年輕背影十分憔悴,淡薄、干凈的襯衫貼在背脊上,被汗浸濕了,在燈火中,能看到一道道的冷汗痕跡。

    “四爺是傷到哪里了?”傅侗文問中醫。

    中醫不敢答。

    他看提前一步趕來的譚慶項:“你來說?!?/br>
    譚慶項紅著雙眼,話未開口,大顆的眼淚已經掉出來。他一個留洋回來的博士,一個大男人忽然當著屋內的幾個人掉了淚,讓傅侗文心驟然緊縮。

    床榻上的侗汌背對著外頭,仿佛沒聽到三哥來,只是雙手成拳,把床單擰得不成樣子。傅侗文身邊的那些公子哥也有煙癮重的人,但因為家里煙土不間斷供著,并沒見過真正的煙癮發作的狀態。此刻的傅家四爺,渾身大汗淋漓,鼻涕、眼淚直流,拱肩縮頸,完全克制不住著抽搐著……傅侗文盯著他看了半晌,再去看譚慶項。

    譚慶項心內絞痛,默默點頭,是在肯定傅侗文的猜想。

    四爺的命還在,但他染上了鴉片煙癮,還有對嗎啡的藥物依賴。

    那天,屋內的兩個中醫看不懂譚慶項的眼淚。

    他們更看不懂傅侗文蒼白的臉色。京城里有權勢的少爺們全都煙土成癮,包括眼前這位傅三爺,也是有名的浪子。不止是中醫們,家中各房的人,包括傅老爺也都將這看作尋常事。在如同傅家這樣的大家庭里,納妾和吸食大煙都是風流而不下流的事,算不得什么。

    傅家有錢,又不是市井草民。

    倘若傅四爺只是渴求煙土和嗎啡,給他買來就是。

    可傅侗文和譚慶項卻知道,這是誅心。

    傅四爺回國后,一直致力于幫人戒除煙癮,傅侗文想救國,傅四爺想救民。報著如此目的歸國的男人,被綁走后,被人用雙重手段折磨著,蔓延中國大地的大煙土,西方上流社會追逐的鎮定劑,全都被用在他的身上。命還在,可心呢?

    傅侗文說服侗汌的母親,讓她同意,把侗汌挪到自己的院子里照料,是怕他戒煙癮和藥癮的樣子嚇壞還年幼的六妹。

    東西暖閣,兄弟兩個一人一間,譚慶項睡在西暖閣外的套間里,不舍晝夜地照料他。

    在那個年代,嗎啡是作為戒煙藥被推廣的。報紙上隨處可見廣告:“由倫敦新到戒煙藥莫啡散多箱,其藥純正而有力,故杜癮之效較為速捷?!?/br>
    沒人知道,這是更毒的一種成癮藥物。

    綁匪享受的樂趣是,看著這位闊少犯了煙癮,淚涕橫流,失去自尊的低賤模樣??捎植荒苷娴臍⒘诉@位傅家四爺,于是就一邊強迫他吸食鴉片,一邊給他注射嗎啡。綁匪認為這是一面喂毒藥,一面喂解藥的好方法。

    但卻讓侗汌對大煙和嗎啡有了雙重的依賴。

    光緒三十年,從夏到冬。

    傅侗汌身上的針孔多到驚人,最后連下針都找不到地方。

    他用自己的身體驗證了一個結論,嗎啡是比鴉片毒性更大的東西,成癮更加厲害。到冬天時,他拒絕再注射嗎啡來戒煙,而是讓譚慶項把自己綁在床上,強制戒煙。戒嗎啡的痛苦,無異于進了鬼門關,他到最后失去控制力,哭著求傅侗文和譚慶項為自己松綁,淚水橫流地詛咒指責傅侗文,喪失了心性和清醒的意識。

    最后,譚慶項強迫給他灌下了安眠的藥物,讓他陷入深眠。

    可在睡夢里,他還是在哭。

    七尺男兒,傅家四爺,一個留學的醫學博士,回國后就致力于幫國人戒煙的西醫醫生……哭著在睡夢里,叫自己母親的名字,叫傅侗文的名字……

    他在求助,傅侗文無能為力。

    傅侗文在那些日夜里,時常想到要放棄,他也有錢,供四弟注射嗎啡到老、到死也不成問題?!叭?,”傅侗汌在安眠藥過去后,短暫地清醒著,盯著他,“我是醫生,我是……想要幫人戒大煙的醫生……”

    譚慶項拿著注射針筒,看向傅侗文,舉棋不定。

    傅侗文曾經為這個四弟,親自挑選過周歲的生辰禮,挑選過來家中教書的西洋先生,甚至去英國后,還做主給他挑選學校,只有這一個專業是傅侗汌自己選的。這是他的志向,畢生志向,他沒有權力替他選擇接下來的人生路。

    周而復始的咒罵哭泣和哀求,折磨著侗汌,也折磨著他。

    傅侗文不知道在被綁走的半年里,傅侗汌是否也如此哀求過那些市井流氓,他們不會把他綁在床上,強行控制,他們要看的就是這個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跌落泥潭。

    那天夜里,雪滿京城。

    侗汌終于不堪折磨,松口問傅侗文討要嗎啡。

    傅侗文一言未發,走出暖閣,不久譚慶項就來為床上的人注射了他需要的東西。傅侗文隨后親自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在guntang的水里,緩緩地絞了手巾,擰干,為四弟擦臉和手。

    自從他被綁在床上,這屋里就沒來過下人,伺候四弟的只有他和譚慶項兩個大男人。

    侗汌眼睛微微瞇著,靜靠在床邊,他獲取了片刻解脫。

    傅侗文給他換了干凈的襯衫長褲,還在笑著調侃:“三哥比你高一些,褲子要卷起來穿?!?/br>
    侗汌在床上,也笑,啞聲說:“三哥,還記得去英國游輪上,我被剃了個和尚頭嗎?”

    “怎么不記得?”他掂著手巾,長嘆,“那是最落魄時了?!?/br>
    侗汌含笑不語。

    論落魄,應該是今夜。他輸給了自己,自尊輸給了藥癮。

    “休息吧?!彼f。

    “三哥,”侗汌低聲道,“給我來一桿大煙吧?!?/br>
    短暫的安靜。

    他,侗汌和譚慶項都不約而同地停住。

    最后,還是他先笑了,說:“你和慶項不是有了共識,和嗎啡比起來,大煙算不得什么嗎?應該不需要那個了?!?/br>
    “最后一次?!倍睔鰣猿?。

    傅侗文和他對視良久,點頭,把手巾丟到銅盆里,端著水出去了。

    他吩咐下人們準備煙土和煙具,喚來家里的一位最擅燒煙的丫鬟,進屋伺候。

    窗外飛雪,窗內煙霧繚繞。

    傅侗文和四弟都穿著白色的襯衫,他把自己的西裝外衣搭在四弟肩頭,抄了臥榻上的黑色狐貍皮,披著,倚靠在一旁陪侗汌。侗汌當著他的面,呼哧呼哧吸完一桿煙不說,最后還將剩下的渣滓仔仔細細刮下來,就著殘渣,無比享受地吸了最后一口。

    他心情復雜地看著這一切。

    “很丟人是不是?”侗汌抿嘴笑。

    他用玩笑的口吻,輕聲道:“和三哥一起的少爺們都這樣,并不算什么?!?/br>
    其實傅侗文說得對,對嗎啡上癮的人,鴉片就不算是什么饕餮美味了。

    侗汌把煙槍擱在窗沿上,看窗外大雪。

    譚慶項進屋,臉色鐵青。傅侗汌佯裝未見,反倒是他這個三哥,在一旁斡旋。說到胭脂巷,繼而說到了蘇磬。

    傅侗汌舉杯致歉:“慶項,萬語千言,這一杯酒算了結了?!?/br>
    在蘇磬年滿十四歲前,她修書一封,字里行間是情意綿綿,懇請傅家四爺能買下她的初夜??筛刀睔鲈谟鸵呀浻辛诵募馍系呐?,如何能再成全另一個可憐的女孩子。傅侗汌迫不得已,讓自己至交好友——譚慶項買下蘇磬的破瓜之夜,想著哪怕自己不能成全她一腔癡情,也要讓她能有個貼心人。

    譚慶項雖是個貧寒出身的人,卻也是滿腹經綸的有志青年,勝過無數世家子弟。

    只是后來,郎有情妾無意,反倒害譚慶項入了情局。

    “算不得什么,命里有此情劫?!弊T慶項比傅侗汌看得開。

    兩位昔日老同學舉杯對飲,相視而笑。

    那夜,被嗎啡和大煙短暫安撫的傅侗汌,和他、譚慶項追憶往昔,說起了在英國留洋的日夜。侗汌說到私定終身的未婚妻,總會無奈地笑著,細數對方華僑家庭的嬌生慣養,比如……“吃烘烤的餅干,都要抹花生醬。嬌氣得很?!?/br>
    屋內,燭火搖曳,屋外寒冬飛雪。

    “三哥……”侗汌借著燈燭之光,望向他,“我過去幾日困于藥癮,罵你的話都不是真心的,你不要放在心上?!?/br>
    他怎會當真,付之一笑。

    “來段《滿江紅》吧?!倍睔龊鋈幌袷莻€孩子,對他提出了新要求。

    傅侗文微微而笑:“那你要等等,三哥守了你幾個時辰,一口茶都沒來及喝上?!彼f著,喚門外候著的小廝:“泡壺茶?!?/br>
    小廝應了,不消片刻,茶點都端了來。

    傅家四爺處處像三爺,唯獨一樣比不上。三爺喜好聽戲,四爺是個破嗓子。侗汌吃著茶點,雖不會唱,卻跟著哼,哼到半截上,已是淚眼模糊。

    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br>
    也是:“壯志饑餐胡虜rou,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br>
    傅侗汌擊掌,夸贊道:“這句戲詞最好。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那夜他唱到興起,在四弟睡著后,小酌數杯。

    心中有傷感、欣慰,也有悵惘,不知明日的傅侗汌會是怎樣的,是要繼續和煙癮藥癮抗爭,還是徹底放棄,選擇和無數王孫貴胄過相似的生活,晨起一桿煙槍伺候著,日上三竿起床盥洗,沒撐兩個時辰又是偎在塌上,一桿一桿消磨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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