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沈奚心頭一刺。 他只說“傅家”,卻不指明是誰,這是要自己來擔了嗎?還是他認為凡是傅家所做的,都和他脫不了干系?他心上、身上的傅家枷鎖,難道這輩子都摘不掉了嗎? “顧義仁,你一開始就知道傅家是什么樣的家庭,”口直心快的婉風脫口而出,“你不能因為三爺姓傅,就將所有的怨恨都丟給他?!?/br> “分得清嗎?”顧義仁反問。 “當然分得清,冤有頭——” “那是因為你是旁觀者,”顧義仁索性放開了質問,“刀刺的不是你,流血的也不是你,你坐在這里喝著咖啡、吃著蛋糕,講幾句道理,自然是輕松?!?/br> “義仁,”婉風爭辯,“我父親也是被人冤枉,流放時死在路上的?!?/br> “可害他的人已經死了。要是傅家讓你父親流放,你還會如此說嗎?” 傅侗文抬手,制止婉風再說。 這是個不會有結果的爭論,在局中的人,想得開是超脫,想不開也在情理之中。 在局外的人……正如顧義仁所說,流血的不是你,刀刺的也不是你,死的也不是你的至親,全是在不痛不癢地空談,在自詡著理智。 傅侗文凝視顧義仁,這個曾在紐約,醉酒后對他發下豪言,說“義仁必當終其一生報效家國”的年輕人。 他慢慢地從西裝內掏出皮夾,拿出幾張紙鈔,放在了桌上:“我是個奉公守法的商人,你們三個,都會交給法租界的巡捕房,秉公處理?!?/br> 這是在宣判死刑,巡捕房才是最黑暗的,是青幫的勢力。 顧義仁早知道,傅侗文在上海的諸多生意都是送了股份給青幫的,人到上海后,三位老板也先后和他吃過了便飯。他把想要綁架自己的人交給巡捕房?不就是在暗示要處理掉? 從知道傅侗文來到上海,他日夜難安。 一面想到昔日恩義,火燒著心,一面想著革命的的路上,連父子成仇也有,他這里又算得什么。恩情和理想是兩把刀,都在割他的rou,可要綁架傅侗文的事,只有他出馬才有勝算。來的路上,他動搖著,期望看到傅侗文身邊護衛重重,然而沒有,得手的勝算變大了,可他沒有絲毫歡愉…… 假若傅侗文不是站在他對立的陣營,他多想對著三爺求助,在大義和恩情面前,究竟要如何選擇?如此也好,以命抵恩,落得干凈。 顧義仁的目光黯著,慢慢合上眼,靠在長椅上。 傅侗文離席,把沈奚的大衣拿在了手上:“諸位,今日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br> 他在體面地告辭,結束這讓人心酸的老友重聚。 身邊七人留下了四個,守著那三個年輕人。 等沈奚跟著他走出旋轉門,到外頭,傅侗文低聲吩咐,讓人傳話給巡捕房的人,不要對這三個年輕人下殺手,但要青幫出格殺令,讓他們必須離開上海,回到南方去。 雨未停歇,比方才小了不少。 沈奚心中沉悶,可顧及到他的心情,強作歡笑,伸出手來試雨勢:“我看差不多十分鐘就好停了?!备刀蔽脑谒砼?,也在觀望雨勢。 “剛才,你很聰明?!彼?。 沈奚輕搖頭。她想哭是真的,只是眼淚上涌后,福至心靈,沒有去壓制自己。她只是覺得,傅侗文身邊的人都跟了他多年,一定警覺性很高,看到自己在公共場合忽然哭,總會要起疑心??扇f一沒有如她所料,那她勢必要和譚先生一樣,拼死護住他。 “我說的話……”她想解釋。 “都是真的?!彼?。何須她解釋? 傅侗文摸摸她的臉。 只怕今日維護自己的是她,日后…… 身后人撐開了一把傘。 “給沈小姐撐上,”他吩咐著,又對她說,“你慢慢走,不要淋了雨?!?/br> 囑咐完沈奚,傅侗文走入雨中。 他心里不痛快,無處可訴,淋一淋雨反而痛快。 道路被雨沖洗著,盡是深淺不一的泥水溝。傅侗文今日穿得是米白色的西裝,沒走出十米,長褲褲腿全濕了。一個是富家公子不顧紳士形象,在雨里泥里糟蹋自己的西裝,一個是他身后的小姐,紅了眼追著,長裙皮鞋全被甩上了烏黑的泥湯。 回到公寓里,正值譚慶項教培德用筷子。 見他們進屋的狼狽相,如一瓢冷水當頭潑下。 傅侗文把鞋襪丟在一樓,西裝外衣也扔在廚房門口,光腳上了樓。沈奚卻呆呆地站在樓下,不曉得要不要追上去。譚慶項平日里愛胡鬧,但跟了傅侗文這些年,他脾氣還是摸得透的,看這面色是動了肝火了。 “你倆不是去拿衣裳的嗎?老出岔子,我也快要心臟病了?!弊T慶項埋怨。 “你先不要問了,”她低聲說,“快去燒熱水,我勸他去洗澡?!?/br> 這是最要緊的事,傅侗文不能生病。 譚慶項喚萬安燒熱水,培德探頭探腦,摸摸沈奚的頭發,關心地盯著她。沈奚想安撫她,想笑,可無能為力。她也脫掉了鞋襪,光著腳踩上樓梯。 傅侗文留下的腳印,在地板上是一灘灘的水痕。 她繞開了,好像怕踩到他的腳一樣。 等進了屋子,看到地板上是長褲和馬甲,他光著一雙長腿,敞著襯衫,在用毛巾擦自己的身子??吹缴蜣蓵r,對她招手。 沈奚過去,被他用毛巾蓋住了臉,然后是頭發。 “自己擦擦?!彼f。 沈奚接了毛巾,他已經開始給她脫絨線衫和長裙:“我讓人去給你燒熱水?!?/br> “萬安去了,”她拉他的手腕,“……你心里不痛快,和我多說兩句?!?/br> 傅侗文忽而一笑,輕搖頭。 “我不該讓人留在門外的?!彼崞鹪诓蛷d的事。 眼下回想,他是小心的,就連座位也挑得是窗邊、面朝著轉門,視線開闊。 “事情過去了就放下它,不要再去想。不過今日也警醒了我,”他說,“路上我仔細想了想,原本是要在徐園大辦一場訂婚宴,現在卻不行了?!?/br> 他怕她誤解,解釋說:“你要在醫院做事情,不像尋常太太小姐們,只出入固定的娛樂場所。我們選個日子,自家人在一起吃個飯,讓慶項做個見證,把婚訂下來就好?!?/br> 經他一說,確實這樣最安全。 她也怕自己成了他的威脅…… “怎么不說話?”他故意問,“是嫌簡陋了?” 她郁郁:“……你明知道不是?!?/br> 他笑:“知道你不嫌,也還是覺得委屈了你?!?/br> 想了想,他又說:“其實你想想,三哥也是個可憐人。等了半輩子,退婚幾次,終要有個正經的婚事了,卻還要躲藏著,”他嘆,“我怕是婚姻運不好,要去找個先生算一卦?!?/br> 心酸里透著風趣,永遠都有心思玩笑。 “你是冠蓋風流,還怕沒婚姻嗎?”她揶揄他。 “這話當初別人送我,我是不想要的,”他笑,“今日央央一說,卻又大不同了?!?/br> “……” 他低頭,瞧她的攏著胸的小背心,是中式的古樸款式,一排小小的紐子扣在前面,昨夜里為難他好一會。在傅家時沈奚愛穿西式的胸衣,上回是洋紗的,這回又是這樣的。 他撥弄那紐子扣,說:“昨夜里,解這個費了不少的神。央央平日里穿,不覺麻煩?” 沈奚撥開他的手,不理他。 “還是洋紗的好,猶抱琵琶半遮面?!彼谥改前胪该鞯牧献?。 …… “三爺?!比f安在叫。 傅侗文無奈,長嘆:“你家三爺睡下了?!?/br> 萬安估摸不出傅侗文的意思,靜了幾秒,聲低下三度:“那……沈小姐睡了嗎?” 沈奚笑出聲,趁機去衣柜里拿了他干凈的襯衫,回說:“你下樓去吧,等要換水再叫你?!?/br> “好咧?!比f安應聲。 沈奚催著傅侗文先洗了,喚萬安換了浴缸里的熱水。 她腳踩到水里,房間里開始放起曲子來,是昨夜聽到的四郎探母,隱約著,竟聽到他也在跟著哼唱,不似白日里,那時他哼唱的動靜很小,吵不醒她。 沈奚坐進水里,白毛巾泡在水里,柔軟地撩起一蓬蓬的水,沖洗著肩。 隔著兩道門,他在哼著:“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淺水龍被困沙灘,我好比彈打雁失群飛散,我好比離山虎落在平川……” 倦中帶了乏,乏中有了傷。 她在氤氳中,仿佛看到的是車轔轔、馬蕭蕭的朱紅大門前,失魂坐著的少年郎,門后是酒霧茶煙、戲臺高筑,門前卻是草民尸骨,烽火山河。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南國雁還巢(1) 八月。 傅侗文父親的病情已經無法控制,也因此傅侗文原定北歸的行程一拖再拖。沈奚早把辭呈遞交給了段孟和,定下了在北京的入職醫院,但因為傅侗文行程未定,她也只好暫留在上海的醫院里,等著啟程北上。 這天,沈奚兩個手術做完,回到家是清晨五點多,天將亮。 房間里暗著,他不在,沈奚習慣了他出去“花天酒地”,瞧見萬安在一樓的沙發上蜷著睡熟了,自己輕手輕腳燒了一壺水,拎上樓,沖洗過,找了件寬松的襯衫套上,倒在床上補眠。吊緊的神經還繃著,在夢里回到手術室里,十幾個護士推她進了門,把她推到手術臺邊,剛麻醉的病人猛然間跳下床,兩手按在她肩上,大吼著:醫生救我—— 沈奚大喊著:你快躺下,躺下! …… 轟地一聲,身子震顫著,深深地喘著幾口氣,在滿頭的汗里轉醒。 肩上是有一雙手。 沈奚困得睜不開眼,扭了兩回,擺脫不開他,輕聲撒嬌:“好熱?!?/br> 剛上床的人下床,將電風扇打開。 涼風習習,吹著她的皮膚,汗液黏著頭發,在臉上。她撥弄著,把長發捋到枕旁:“把窗關上吧……還能涼快些?!?/br> 室外日照得厲害,熱浪不休,還不如公寓里涼爽。 窗被關上。 她呼吸漸平穩,身上的襯衫被撩開:“我也是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