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在簾子放下時,他望過來:“原本要留你過年的,沒想到忙到這時候,要對你說句抱歉?!?/br> 沈奚配合他作假:“也沒什么,你一貫很忙,我早習以為常了?!?/br> 他笑:“慶項方才和我說你要為蘇磬診病,我才曉得你還懂婦科?!?/br> 沈奚答:“在仁濟實習時,我會被要求科室輪轉,普通的檢查都能應付?!?/br> 傅侗文一笑,將書倒扣在茶幾上,人披著衣裳,下了地,趿拉著拖鞋走來。 她從口袋里摸出來一張摺好的信紙:“我走后,你再看?!?/br> 他接了,擱在窗邊:“好,你走了我就看?!?/br> 離得近了,能聞到他身上沐浴過的味道。 他剛剛洗了澡,換過衣裳,襯衫的袖口紐扣還沒來得及系好,發梢拭干了,仔細看頭發還微濕著。男人就是這點占便宜,頭發干得快,裝也裝得逼真。她像能看到,他聽說她被帶來了,難免要兇譚先生三兩句,隨即下床,讓人準備沐浴,燙襯衫……只為讓她聞不到久病的藥味,以清雋和干凈的面容相對。 “這一走,再見不知是何時,”他說,“方便的話,可以給我寫信,像過去一樣?!?/br> 她“嗯”了聲。 “其實要囑咐你的話,和在廣州時沒大分別,”他說,“我不會回信給你,信上也不要留你的住址。外頭想要我命的人很多,把過去的事全藏在心里?!?/br> “還有,不要對人說自己的身世,”確實都是在廣州的原話,不過又加了兩句,“日后不論發生什么,凡和沈家有關的,先要來問問我。你記住,我是你最該信的人?!?/br> 這點她從不懷疑。 兩人都靜著。 沈奚盯著他襯衫最上邊的紐扣,看了會,發現他在自己解紐扣。每回都這樣,他要親她都要先做這個,是為了透氣,也為活動方便。她默不作聲,伸出手去替他解,也因為這個舉動,摸到他的皮膚很燙。正燒著還要晨起洗澡…… 譚先生和他一定已經為此吵過了。結果顯而易見,傅侗文占了上風。 她手指的溫度在他頸旁,忽遠忽近。 “有酒就好了,送別要有酒才好?!彼吐曊f,雙手按在她雙臂旁,在一霎失神后,低頭吻上了她的嘴唇。明明知道這樣會讓她知道自己在病著,還是沒控制住,他人在病著,昏沉著,咬她的力氣重了,自己察覺了,喘了口氣,將她放開來。 沈奚眼睛通紅地望著他,剛要開口。 他又低頭,再次親上她。 他這一生要說是風流快活,只在年少時,青衫薄性少年郎,享著潑天的富貴,讀著圣賢的書。后來和侗汌留洋,處處被外國人瞧不起,也還是堅持讀了下來。留洋歸來,個人前程似錦,家國前路黑暗,他就再沒一日做到真正的快活。 他燒得意識低迷,卻還在親著沈奚,直到兩手從她的肩挪到她的臉上,摸到她的臉,才發現自己的是手真是燙的可怕,離開她的嘴唇,臉挨著她的臉,半晌低語:“三哥有句話是真的?!?/br> 身付山河,心付卿。 沈奚眼淚奪眶而出:“我知道,我知道……” 他在告訴她,她沒有錯愛他。 她抹掉眼淚,沒來得及再擦,嘴唇又被他吻住。這是第三次在吻她。 沈奚只覺得天塌了下來,耳邊轟隆巨響,眼前全黑著,身體里的全部血液像奔涌的洪流,東流的逝水,毫不留情地沖刷過她的身體,過去日夜,點滴分秒,都是被洪流卷過的泥沙,水能過去,可沙土全都留在了骨頭縫里,永難逝去。 傅侗文舍不得自己,他沒有說,可這一吻又一吻,是把他的心事全說盡了。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逝水東流去(2) 沈奚感到他手掌壓著自己的臉頰,拇指一左一右,在眼下頭,拭去了淚珠。 “過年哭不成樣子,也不吉利?!彼f。 這樣靜的屋里,呼吸都是大動靜。 沈奚出門匆忙,并沒多顧上自己的發辮。傅侗文看著她歪七扭八的辮子,給她解開,蓬松的長發披在肩上,他試圖為她重新編起。試了兩次,都是徒勞,只好放棄。 “還是不行?!彼?。 傅侗文喚進來萬安:“昨日沒聽見爆竹動靜?”沈奚在這兒,萬安不好說是因為他睡著,人家蒔花館的伙計怎么有膽量點爆竹?訥訥地回說:“是有的,爺估計是忘了?!?/br> “去拿一些來?!彼f。 萬安離去。 沈奚心緒起伏著,看見傅侗文去拿呢子的西裝外套,傅侗文背對著她,從衣架上摘下外套,在手里抖了抖。 “走吧?!彼松弦?,出了屋。 冬日清晨的日光,落在他臉上,幾日沒下榻,陡地吸入冷氣,肺腑清涼,倒讓人清醒了。譚慶項一直在西廂房等著他們,見傅侗文出來了,也撥簾走出。萬安將一盒未拆開的百子響和一大盒三百響遞給傅侗文,喜紅包裝上是壽星公和梅花鹿,還有個穿著肚兜在作揖的小童。 譚慶項曉得他要給爆竹起火,從懷里摸出火柴盒,遞過去他。 “去,給三爺搭把手,萬安不熟這個?!碧K磬吩咐伙計。 伙計上來,行了禮:“三爺?” “我自己來?!彼f。 披著衣裳就是為了手臂活動方便。 盒子拆了,挑了三百響,伙計殷勤地掃了屋前雪。 傅侗文躬著身子,頗有耐心地鋪開了爆竹。 傅侗文把一根火柴拿出,半蹲下身子,偏過頭去,仔細將火柴在掌心里劃亮時,多看了沈奚一眼。仿佛這爆竹就是為她送行了,辭舊迎新,不要回首。 最后他收回視線,去起火,霹靂一般的乍響,震得屋檐上的雪都落下來,落了她頭上肩上都是。 響連四壁,白煙飛起。 留宿的恩客都被驚醒,不大會全披著衣裳,在女子的攙扶下出來看熱鬧,其中不乏笑著嘲三爺興致好的舊相識。 沈奚站在東廂房的門檻內,捂著耳朵,隔著一蓬蓬的白煙和散落下的飛雪,看白煙后的他。傅侗文從蹲下身點爆竹就沒站起來,肩上披著的西裝上衣下擺掃在身后臺階上,沾了雪。 金黃的日光,將屋檐上飛落的雪都鍍了光,他半蹲在那里,像在漫天飛揚的金粉里,對著她笑。 這是他在胭脂巷,為她留的最后一點念想。 爆竹燃盡,煙霧未散,傅侗文也交給她一封信。 早備好的,本想今日讓譚慶項代自己送沈奚去車站前,交給她。 他把信對折,放到她大衣口袋里:“央央送出去的錢,已經到了前線?!?/br> 暖意襲來,這是今日唯一的好消息。 譚慶項叫轎車到門外候著,替沈奚提了皮箱子出來,立在垂花門內,等著他們。 “三哥……”她是臨別詞窮,不曉得如何告別。 “三哥教你個道理,”他看破她的心思,“話不要說盡,心里的路就不會走完?!?/br> 沈奚頷首。 譚慶項送她出了門。他是想送沈奚去車站,可不放心留傅侗文一個人在蒔花館。于是就將行李放到車上,叮囑萬安親自送沈小姐上了火車,才能回來報信。 他回來,見傅侗文人已經坐在了臺階上。 冰天雪地,他一動不動地在那里,兩只手交叉而握,撐在鼻梁下,看著一地紙屑狼藉,兀自出神。 這樣的傅侗文,譚慶項見過一回,是傅侗汌自殺那夜。 跟他久了,譚慶項難得會停下來,想想過去。 他初見傅侗文,是在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那是北京城最高的建筑,因為是英、法、美、德、日、俄六國合資,所以許多的軍政要客,尤其是已經下臺的都會去那里避難。那天,傅侗汌在火車站接了他,驅車直往飯店去。傅侗汌和他是同學,比他還要有天分,卻放棄了繼續攻讀的機會,提前回國,后來屢屢去信,讓譚慶項回國救國。 在英國,他有很多機會見傅侗文,都錯過了。 在那晚,六國飯店的西餐廳里,他和傅侗汌先到了,坐在餐桌旁等他來。突然有人從他和侗汌之間伸出手,直接去拿桌上的餐單:“讓我來看看,今日有什么來招待這位新朋友?!?/br> 傅侗汌笑:“三哥你從后門進來的?” 傅侗文無趣地合上餐單,扔到傅侗汌面前:“剛見得那位十分謹慎,怕有人泄露他的行程,會要刺殺他,于是走了趟后門?!?/br> 譚慶項剛要起身,被他的手按下去:“坐,隨便些?!?/br> 那日的傅侗文正在人生的高臺上,傅侗汌也還在世,兩兄弟和他這個外人,把酒言歡。 六國飯店的餐廳里都是上層人,西裝革履有,老派長褂有,傅侗文他們這種早留了短發的男人在外被人稱作“假洋鬼子”,西洋人的外貌和談吐涵養在晚清的北京城,是如此格格不入……外人料定他們是營營逐逐,爭名奪利,謀權謀勢的洋派勢力,他們卻是一群傻子,然,在北京城,在中國各地,在海外像他們這樣的傻子可不少。 那一年……早是經年隔世。 這里還是那個北京城,那個蒔花館,可走了侗汌,又走了沈奚。 真應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等沈奚回了魂,人已經在南下的路途中。 在南京長江的游輪上,船艙里有許多從北京趕往四川的軍官親眷,都是北洋軍的人。大家言談中全是戰事,蔡鍔將軍仿佛是戰神一樣的存在,竟以一己之力,帶領不足北洋軍十分之一的兵力,抵擋住了進攻…… 涉及戰事,她難免聽得仔細,可到后頭這些軍官親眷一片低泣,是有人說自己家人陣亡的事了,余下的女眷被牽動多日憂心,也陪著哭。 沈奚頭枕著窗框,因昨夜未睡好,闔眼后天旋地轉,在哭聲里陷入深眠。 夢里是烽火連天,全是同胞的血。 “央央?!?/br> 驚雷炸在耳旁,她被強拽出夢境,茫然四顧,是陌路,是陌生人。 剛剛哭過的女人們都斂容,在閉目養神等待下船,有個在給孩子喂夾心面包。無人喚她,除了江面上的鳴笛,再無其它。 乍醒來,目光游離,心也像在江面上的燈火,浮蕩不穩。她摸到大衣口袋里的信,折成兩折,好好地放在那里。從北京離開屢次想拆,都沒做到…… 沈奚把信封拿出,干凈的外封,不留一字。 他會寫什么?信沒有封口,打開即可。 打開第一封是陌生的字跡。 是譚慶項寫給自己昔日同學的信,請同學幫忙推薦她到滬上醫院就職。 另一封信還是譚慶項的字跡,全英文。 是他寫給自己昔日大學教授的信,請教授引薦她去英國讀書。 除此之外,沒第三封信了。 他在安排自己的前程,又不能用他自己的人脈,怕給她帶去麻煩,都是在借助譚慶項的手。在仁濟時,大家看到她是女孩子都會驚訝,這個社會能找到工作的女人是鳳毛麟角,連留洋歸來的富家女兒也是嫁人享樂為眾。他知她前路艱難,也知她的抱負和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