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說著,一個小廝匆匆掀了簾子,對徐少爺耳邊低語,遞了張名片。 徐少爺不悅地蹙起眉頭,把那名片扔到牌桌上:“這屋里有什么人不打聽打聽?” 話音未落,有兩個帶著槍的軍官走入,一老一少。兩人都謙卑地對屋里眾人說:“各位公子,叨擾了?!?/br> 年歲大的那個顯是和傅侗文打過交道,特地還問候說:“三爺?!?/br> 傅侗文記起這個是三年前在府上,見過的那個總統府警衛軍參謀官。一面之緣。那日他收到宋教仁被刺消息,心中郁郁,這人偏撞到了槍口上,所以留有印象。 徐少爺笑:“聽說你們在樓外頭守了大半宿,專等我們的?” 那人賠笑:“不敢打擾諸位雅興,是要等牌局散了,才進來問候一句,順便拿個人?!?/br> “拿什么人?”有人問。 “滇軍的人,是叛軍?!?/br> 沈奚心頭一震。該不是……沈先生? 參謀官趁著這些貴公子都沒回話,忙讓跟在后頭的兵進來。兩個兵環顧四周,瞅準了屋子東角的三位教授。眼看著他們走過去:“你?!敝傅檬巧蛳壬磉叺哪贻p人。 幸好不是他…… 沈奚捏著牌的手,松開來。 兩個大兵不由分說,捂住那人的口,扭住手臂。年輕人發不出聲,支支吾吾的喉音悶悶地傳到耳朵里,聽得沈奚心里發慌。人被扭出去,凌亂的腳步聲下了樓。 “傅三公子,徐公子,列位得罪?!眳⒅\官再躬身,要倒退出去。 有人嗤地笑了聲。 在羅漢床上抽大煙的男人撐起身子:“今日是三哥辦的局,你一句得罪就想了事?” 徐少爺一打眼色,兩個小廝把門關上了。 年紀輕的軍官要摸槍,手剛按槍把上,被參謀官劈手奪過去。槍要真拿出來,這話就說不清了,這里頭的人哪個沒帶槍?這些少爺們脾氣真上來了,誰掏出槍把他們斃了都有可能。左右這里都是聚眾在一塊胡鬧的兄弟,最后肯定是互相兜著,不了了之。 “各位爺,我也是身不由己?!蹦菂⒅\官告饒。 又有人笑。 “三爺,您是個講道理的,您給小的說一說?!辈坏靡?,他去看傅侗文。 傅侗文微欠了下身子,萬安替他把西裝往上提了提,在肩頭上妥善披好。他風度一貫好,在喝醉時也維持得住,心平氣和地同那個“舊相識”說:“我原本也只同女人講道理,眼下喝過酒,卻連和女人都懶得講了?!?/br> 樓下,戲文唱得是金陵玉樹、秦淮水榭,此處卻是濟濟京城,赫赫王侯。 *梅蘭芳。梅蘭芳第一次登臺是在廣和樓,唱的是《長生殿》,扮的是織女。 *富連成:歷史上規模最大、造就人才最多的京劇科班,和廣和樓合作三十余年,造就大師無數,也成就了廣和樓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地位。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傅家三公子(3) 沈奚和他相處的日夜里,從未見過傅侗文的這一面。她低頭,看牌桌上的牌,燈影昏暗,人影憧憧。破曉黎明前,人鬼不分時,這是大鬼要打小鬼了。 傅侗文是真醉了,人不清醒,頭昏沉沉,眼也沉沉。 等了半分鐘……還是沒下文。 參謀官不曉得他心里頭的想法,在片刻沉寂里,審時度勢,先理出了一套說辭,想要先發制人:“三爺心里頭明白,這里的公子們也都明白,眼下皇上最忌諱的就是蔡松坡的人。今夜我沒有聲張,專門候著各位爺乏了、散了才上來抓人,就是為了保全各位的顏面和聲譽。況且——”他停一停又說,“我的人在樓下頭,現下在等著帶人回去,等久了,來往的人都會瞧見。就算我想瞞著,也堵不住悠悠眾口啊。各位爺家里都有背景的,何必為了一個泥腿子惹滿身腥?” 話畢,再行禮:“望三爺體諒?!?/br> 他話雖客氣,卻是在威脅。這里人家里都有背景,全是政府官員,總不會為了一個小小的叛軍就為難他,傳出去對大家都沒好處。照參謀官的想法是,都候了大半宿,雷厲風行、不多廢話地抓人走了,這些人接著干什么都好,又沒干擾他們玩樂。不值得如此針鋒相對。 傅侗文聽了這番夾棍帶棒的話,推開椅子,虛著腳步,走到那位參謀官面前。 屋子里,都曉得三爺要開口了,不再發聲,連拿著針挑煙泡的小廝都靜了。 當年在傅侗文的書房里,他一句話都沒和這個人交流,全是為了保全二哥,在一旁聽著他們攀談。時隔多年,他再立在這位“故人”面前,略略沉默了一會說:“人生在世,并非你一個人在孤零零活著,做什么,說什么,都要想著為旁人留個情面。是不是?” “三爺說的是,我的意思——” 他打斷參謀官:“那人是不是叛軍,并不重要??蛇@包廂里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這樣做事不留情面,又拿話來威脅我們,是想要得到什么?” “我怎敢威脅各位,”他急切辯駁,“三爺你不能不講理,你是讀書人啊?!?/br> 傅侗文笑了聲。 他笑,眾人也跟著笑。 “你以為同我講一句道理,就能后顧無憂了?這里人又不是傅家的下人,我說罷了、算了、不計較了,他們真會忘了?”傅侗文打趣地問,“譬如說,明日有位爺咽不下這口氣,私下里指使人告你私收賄賂、構陷忠良,你要怎么辦?” 徐少爺當即指一個年輕公子:“明日你去,揭發他偷我傳家寶。四哥會保你平安無事?!?/br> “是,四哥?!蹦侨诵ξ鼗亓?。 參謀官吃驚:“一碼歸一碼,我為皇上抓叛軍,就算是得罪了諸位爺,也不至誣陷我……” 公子們當玩笑說,幾分真幾分假。 參謀官和他那位副官在這笑聲里,細細想下去,恍若站在萬丈深淵邊上,腳尖已懸在了空中。得罪了這些人,仕途無望不說,還要日夜難安,時刻提防被報復。 “又譬如,”傅侗文回身看牌桌,“今日興致好,我們抬舉你,讓你陪著斗雀。這又會是一條逼你上梁山的路?!?/br> 牌局上是真金白銀,輸贏都在這些人的掌控里,要真把他按在牌桌上,怕是欠條都已經替他寫好了。動輒十幾萬的籌碼,是他這個當兵的幾十年才能賺下的錢,要在這里輸了出去,那是給這些人做牛做馬都還不上的。 “三哥同他說這個,才真是抬舉他,”羅漢床上的男人沒傅侗文的氣度,直來直去地說,“這牌局不是你能攪合的,眼下你讓大家心里不痛快,日后自會有人百倍千倍討回來?!?/br> 樓下一聲吆喝,在搭腔似的。 小廝跑去窗口,穩穩接住裹著手巾的白布包,拆開,把guntang的手巾分給眾人。 徐少爺拎了一塊,笑吟吟遞給參謀官:“什么年月了,還赤膽忠心的,唱戲呢?” 手巾冒著白色的熱氣,不止是一條手巾,還是他的前程。 參謀官猶豫著,心里還有顧忌。 徐少爺見他不接,親自抖開手巾,突然蓋到參謀官的臉上。 參謀官眼前猛地失了光,驚得一顫,后腦勺立刻有四把槍抵了上去。槍口直徑和觸感他都認得,這是要滅口?這幫人在廣和樓敢泄憤殺人? 參謀官驀地醒悟,他們要將他置于死地太過容易。 一霎的萬念俱滅,他喘了口氣—— 徐少爺就是想嚇唬嚇唬他,揮手讓槍都下了,親自給參謀官擦了臉:“這廣和樓包廂的手巾是一塊大洋一塊,受用不?”參謀官心一起一伏,煞白著臉,吶吶應著:“是好……” 手巾塞到手里,參謀官十根指頭既酸又僵,關節也疼,好像是上過了夾板,這是剛剛被他自己的捏的。鬼門關走過一遭,哪里還有顧忌。 他見徐少爺還笑呵呵地瞧自己,匆忙捧起手巾,再擦自己的臉。 “你有你的手段,不用我來教,”徐少爺說,“如何審,如何結案,我不想過問,一過問又要說我們仗勢欺人。只是這里的牌局不會、也不該出現叛軍的人,你說對不對?” 參謀官勉力地笑:“我明白?!?/br> 塌上的男人也不再咄咄逼人,讓小戲子給參謀官端茶陪坐,參謀官和副官正襟危坐,陪這幫人聽完一折,告辭離去。正是天將破曉,鬼要回巢。 徐少爺呼朋引伴,去陜西巷續下一場鴛鴦雙飛局。 沈先生趁勢跟著徐少爺走了。今夜這關算是過去了,不出意外,沈先生會消失在陜西巷的溫柔鄉,錢也會順利送到四川。 等鬼神都散了,萬安詢問傅侗文何時走,好去安排轎車來接。 傅侗文懶得動,讓人來收拾包廂,要在這里睡一會,天大亮了再回去。沈奚以為他在玩笑,等伙計們真照著傅侗文意思鋪了被褥在羅漢床上,她明白過來,傅侗文一定常在廣和樓醉酒小憩,大家早習以為常了。睡也好,睡醒了回去,也許能逃過譚慶項的絮叨和責問。 沈奚把棉被壓在他肩上。 “辜小姐來了,在我那里坐了會?!彼f。 ……難怪。 如果真有“心有靈犀”,今夜算是一種。她從看到第二官窗戶全關,就心里難受…… 她無法構想兩人在一起的畫面,舊思想的女人們都是如何坦然接受三妻四妾的?因為沒有感情的緣故嗎?就像她在紐約,也難以理解英法同學閑聊時說的,在婚姻外的感情才是愛情,更難理解黑人和白人無論多相愛,也會被許多州的法律阻止通婚……全世界對婚姻的解釋都不相同。在哪里,都有情非得已。 傅侗文摸到她手,說:“你好好問一問,我給你個交代?!?/br> 她搖頭。 他曾說過,他不曉得怎樣解這一局,只能走走看。 如今婚期將至,換而言之,就是他沒有走通這條路。辜幼薇今日來,一定是為了三人的結果來的。沈奚自己橫在他們未婚夫妻之間,堅持著,是想陪他多走一段是一段。走到今日,她和他都算盡了力。 該面對的一樣不少,天皇老子也逃不掉。 沈奚在燈影里,把臉埋在他的臂彎里,傅侗文撫她的頭發,溫柔地問:“累了?” “你結婚前我就走,”她悶聲說,“我們正經說一次分手,算是有始有終?!?/br> 他的手頓住。 她一鼓作氣地說:“在來廣和樓路上我想過,只要你身子健健康康的,養得好了,勝過任何的東西。今日管中窺豹,你在革命路上的艱險,我也算見過了……你這樣勉強著就是心病,既想要給我交代,還要對得起辜小姐,這兩個月你走得很艱辛。三哥,世事難兩全,我全能明白。我對你說過,我要的不只是今生今世的婚姻,也不強求戀愛了就要走向婚姻。能走到這里,就算是最好的結果了?!?/br> 傅侗文是擅長辯白的人,此刻卻一言不發。 她抬頭,最后說:“我們都是留過洋的人,戀愛和分手是尋常的事,是不是?” 他周身的汗,慢騰騰掀開一半的棉被,露出上半截身子。 剛剛他和辜幼薇在第二官的事,和沈奚想的大有不同。 今夜牌局,傅侗文鋪設了三層:明面上是受賄;暗地里要送錢給滇軍;第三是要逼辜幼薇和自己談到最后一步。 辜幼薇嘴上說受得了舊式的妻妾婚姻,想象是一回事,真接受又是兩樣。這兩個月他直接讓她對沈奚退避三舍,已挫敗了辜幼薇的自尊,今夜大張旗鼓帶沈奚來廣和樓,在京城最熱鬧的戲園子里呼朋引伴陪她斗雀,暗里明里都在昭告著,他把沈奚帶在身邊寵著。 只是沒想到,辜幼薇的小姐脾性比過去還大,不等天明,趁夜就來了。 傅老爺的人誰都不避,唯獨見了辜幼薇,會照著老爺吩咐,給兩人留談情說愛的空間。 于是,兩人在剛剛攤了牌。 辜幼薇又是大哭一場??蘖T,她抹去眼淚,將短發草草梳理,端坐在他身前說:“你逼我到這里,你贏了?!?/br> 傅侗文早前對她說,他愛沈奚的心情,就像過去辜幼薇愛他的心情。這里裹著雙重意味,一重是他對沈奚,另一重是在指現在的辜幼薇不再單純。 “幼薇,你也沒自己想得那么愛我,百求不得,才自以為鏤骨銘心,”他見她恢復冷靜,開誠布公地說,“今日你逼我結婚容易,日后我逼你離婚也容易?!?/br> 辜幼薇問他:“你非要將自己說成個寡義的人,是介懷我在法國離婚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