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可對沈奚來說,英文不是障礙。在座的也僅有她都聽全了。 這個女人應該就是在漫長光陰中,在傅侗文的前半生里有過分量的未婚妻。 過往從顧義仁、譚慶項口中聽到的片段都融在一處,盡是情意綿綿,還有在上海小樓里藏著的一捆書信,也是悱惻纏綿。 她雖沒拆開那些信,但摸著厚度,能猜到每封里都有至少十張信紙。 她在紐約也給傅侗文寄過信,那時,視他為恩人,措辭板正,也沒多的心思。 可他們不一樣,他們是相伴長大的,曾郎情妾意,也曾有婚約,信中自然是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 丫鬟給在座的人添水,傅侗文、沈奚和辜幼薇的茶杯都擺在同一個茶幾上。 幾縷茶煙里,沈奚和傅侗文幾乎同時要拿茶杯。 這樣巧。 兩人四目相對,傅侗文不露聲色地撥開她的手,將茶盞互換了。他喝她的茶,偏還調轉杯口的方向,專喝到她嘴唇含過的那一塊地方…… 鏘鏘鏘的鼓鑼聲里—— 傅侗文眼風掠過她,淡淡一笑。 沈奚心口一牽一牽地跳著,別過頭去。傅侗文本是想逗她高興,見這狀況,只好自嘲地笑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熱茶。 從辜幼薇出現,他早將前因后果琢磨清楚。 父子關系的緩和,和她脫不了關系,當年和辜幼薇訂婚就是兩家長輩竭力撮合。他沒反對,是想利用辜家在政府里的關系,打寬自己救國的路。 尋常女子對他真情假意有幾分,他都能摸得透,更何況是這個昔日未婚妻。 因為訂婚目的不純,傅侗文對這個自幼相識的未婚妻始終心懷愧疚。辜幼薇的情,他無以為報,可她若不是逼著他拋家棄國,傅侗文至少能給她一個干凈的婚姻。 她去法蘭西的前夜,他在蒔花館里聽曲,晚了讓人收拾西廂房出來。 人還沒睡下,辜幼薇就闖了進去。她哭著抱上他,也顧不上自家名聲,恨不得在那夜、那樣的地方就都將自己交給他。傅侗文費盡力氣將她安撫了,喚譚慶項,想把她送走。 她也漸冷靜了,紅腫著雙眼,問譚慶項要了根煙。 在廂房的大床上,女孩子兩指夾了紙煙,當著譚慶項的面,對傅侗文說了幾句話: 她說傅侗文在風月場上胡鬧也就算了,反正京城里上下,從文豪到公子,就連辜家和傅家的少爺們,全都在妓院里有相好的女人。她愛得比傅侗文多,何談管制和要求?可沒想到傅侗文竟還私下養了個小女孩。何等齷齪,何等無齒。 傅侗文沒想到,這事會讓她知道,事后才了解到大哥想毀了這樁婚事,讓傅侗文沒有辜家做靠山,佯裝失言,將花煙館里的事告訴了她。 辜幼薇也沒想到,自己用未婚妻的身份找到蒔花館,自薦枕席,都換不得傅侗文放下國內的一切,包括那個養在花煙館的小女孩。 那夜的傅侗文,徹底將她的自尊碾個粉碎。 兩人不歡而散,再沒見過。 直到今夜。 那年是光緒三十一年,沈奚到京城的第二年。 沈奚被傅侗文救下的這樁事,是燒毀婚約的最后一把火。 為何辜幼薇又要回來? 傅侗文明白是為了自己,可又怕真是為了自己。 臺下爆出喝彩。 傅侗文擱下了茶盞。 “你愛看這些嗎?我從小就不喜歡?!惫加邹笔种鈸沃伪?,以一種親昵的姿態挨著傅侗文的肩,和沈奚聊了起來。 臺上是男人害了相思病,久病難起,女人淚濕了面上胭脂,嫁作他人婦。 臺下這里,倒是另一番天地。 沈奚和辜幼薇從紐約地鐵聊到了歐洲和美國的建筑,再到黑人和白人在哪幾個州不能通婚的法律,起先是兩人在說,后來二樓的小輩們都被吸引了?;罱j一點的小輩直接過來聽,長輩也是無心聽戲,把注意力都投在了她們身上。 起先,是正常討論。 后來越發不對勁,沈奚說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她便要說盧浮宮,沈奚說她學醫,她非要說歐洲才是心臟學的發源地,像是非要和沈奚比出一個上下高低來。沈奚本就不是一個喜好爭辯的人,每每都偃旗息鼓,任由她贏。 今日是傅侗文是得了特赦,才能離開院子。 與世隔絕一百多天,傅家的形勢、外頭的時局都還沒摸清楚,最好的做法是收聲,不和這個“貴客”爭論。這點道理,沈奚還是明白的。 一時輸贏無用,嘴上贏了也無用,能讓傅侗文擺脫禁錮,才好展開拳腳做事。 她低眉順眼地喝茶,如此寬慰自己。 余光里,她看到傅侗文在瞥自己。 戲收了場,高樓下的人歡鬧著,起哄讓二樓的人扔錢下去。 鎳幣和銅幣丟完了,六小姐纏著傅侗文,央求他給錢。傅侗文笑而不應,對候在一旁的萬安打了個眼色。萬安跑下去,很快,端了一個紅木托盤上來,揭開紅布,上頭的袁大頭堆成了小山頭。幾個小姐驚得輕輕吸氣。 “真是胡鬧,”老夫人笑著埋怨,“這樣的賞銀扔下去,砸到人可了不得?!?/br> “父親過壽,總要討個彩頭。萬安,去喊人避開?!?/br> “是?!?/br> 萬安探身去,大喊著,要丟袁大頭了,莫要砸傷了誰。 臺下親眷和戲子們都驚喜著,互相推搡著,將場子讓出來,紛紛仰頭看向二樓。 傅侗文抓了一把袁大頭,盡數灑到樓下,大把的銀幣,在月光和燈光里,閃著炫目的光,冰雹似地砸到了戲臺上。 一時噼啪作響,像有人點了一串炮仗,過年般的熱鬧。 底下的人大笑著,又喊著討賞。 這回六小姐也放開了,帶領一幫姐妹,學著傅侗文,一把把抓了銀元撒下去。一樓喝彩不斷,二樓的小姐和小少爺們也笑聲不停。 幾個姨娘和夫人見孩子玩得盡興了,自然高興。 “還是三弟會耍派頭,明日傳出去,父親面上又要添光了?!备刀斝χ鴮戏蛉苏f。 “是啊,”二少奶奶也幫著說,“眼看要年關了,戲班子要去各個府上的,傳起話來快得很?!?/br> “侗文啊,從未給你丟過人?!崩戏蛉艘苍谝慌哉f。 幾個姨娘喜好這個三少爺,全在附和著。 燈火齊明,喜樂喧天,一家合歡。 到這氛圍上,連傅大爺也不得不跟著家里人,為傅侗文說了好話。 傅老爺雖不表態,但也是心境大好,他看一眼傅侗文:“今夜是有了正經樣子,要是能看懂做父親的苦心,娶了幼薇,才是真在孝順我?!?/br> 傅侗文離得遠,兩手抄在長褲袋里,倚在柱子上,在看樓下的熱鬧。 因四個月的囚禁和久病,臉比過去更顯瘦削了。 二樓上掛著的幾個大紅燈籠,被風吹得打轉,一個個福字時隱時現。他的眼在燈籠的光火里也時亮時暗,亮時是月下湖面,水光瀲滟,暗時又是深山落雨,山色空蒙。 回去時,傅老爺吩咐傅侗文送辜幼薇。 萬安則護送沈奚回了院子,既擔心她心里不舒服,又不曉得怎樣勸,一路支支吾吾地從月亮說到當下時局,想學傅侗文憂國憂民的樣子,可沒說兩句沒了詞,更是尷尬。 “我去書房,你去睡吧?!彼搅松戏块T前,不想進去。 心里堵得慌。 “這么晚,沈小姐去書房做什么?” 她苦笑:“你一路都變著法子哄我高興,又是在做什么?” “我曉得你不高興……只是不曉得,去書房能有什么用?!?/br> 沈奚將棉布簾子掀開,笑說:“去找兩本書,看看就寬心了?!?/br> “也對,”萬安當了真,“那您去多看幾本,消消氣?!?/br> 沈奚進了書房,卻笑不出了。 今晚種種,她看得出,辜幼薇回來是為了和傅侗文舊情復燃。女孩子表現的十分積極,傅家長輩也有意促成……她從書架上抽了幾本書,偎到窗邊的榻上。 這屋里不比臥房的地火,只有兩個取暖的炭爐在燒著,沈奚怕冷,把能蓋在身上的東西都壓在了腿上。墻角有個及頂高的西式落地鐘,在為她無限放大著分秒的流逝。 她低頭看一會書,靜不下心,于是把書墊在了頭下,心里頭賭氣著想,今晚就睡這里好了。坐轎車都送了半小時,是要送出北京城嗎? 風霰蕭蕭打窗紙,更添心煩。 有冷風拂面,棉布簾子落下的動靜。 回來了? 沈奚強忍著,不睜眼,想聽他先說話。 可偏沒有人對她開口,人佯裝閉眼久了,總會因為心虛,眼皮打顫。過了會,她熬不過傅侗文,睜眼去找他。 恰看到他笑吟吟地靠著書架,回瞅著自己,也像等了許久。 沈奚撐著手臂,坐直了,理自己的頭發:“不小心睡著了?!?/br> “下回要睡這里,先吩咐下去,讓人多燒幾個炭盆?!彼?,拎著一本書到臥榻邊上,也不脫鞋,斜斜著倚到她肩上。 還生著氣呢…… 沈奚埋怨地瞅了他一眼,挪著身子,避著他。 可他有時無賴起來,會忘了他的年紀和身份,像個十幾歲的紈绔少年郎,比如眼前的他就是這樣,也不管她如何躲,偏賴定了她的肩?;钌乜恐?、倚著,直到將她逼到墻角,終于得償所愿地倚到她身上:“冤枉得很,送人出去汽車就壞了,等她家人接,吹了不少得風,頭很疼?!蓖A撕靡粫?,沒了下文。 睡著了?頭疼?要不要喝點驅寒的東西? 憂心才起,又聽他笑著問:“央央你說,頭這樣疼,卻見不到你一個好臉色。我是不是很可憐?”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奈何燕歸來(3) 惡人先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