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第17章 第十六章 不露相思意(2) 餐盤上來,是羊排。 她剛還想著要將土豆分給他一些的,平日都是吃不完,和他分食。 沈奚一手刀,一手叉,空比個架勢,忘了要去如何做。 “太太,是要胡椒粉嗎?還是,食物有什么不對的地方?!狈丈斏髟儐?。 沈奚搖頭,默然了一會,帶著鼻音說:“不,是我想起了我的病人,你們的食物很好?!?/br> 她低頭,吃一會,停一會。 她設想,自己和傅侗文對調身份,昨夜她要是那樣子,他掉頭走了,自己應該會哭。換位來看,她不會那么講道理。 一份豐盛的沙拉,被放到手邊。她沒點過。 “先生說,你一個通宵都沒有休息,需要這個?!狈丈χf,留下一張信紙,摺好的。他那張臉上的神情只差直接說:誰說中國人不懂羅曼蒂克,你看,做的多好。 昨夜浮在眼前。 沈奚用手肘壓在信紙一角,揭開,字洋洋灑灑的,不就著格子來,竟寫了半張紙。 央央, 給你講個《伊索寓言》里的故事:普羅米修斯創造了人,又在他們每個人脖子上掛了兩只口袋,一只裝別人的缺點,另一只裝自己的。他把那只裝別人缺點的口袋掛在胸前,另一只放到背后。人們總能很快看到別人的缺點,卻忽視了自己的。 抱歉,讓你看到我背后的口袋。這個有很多缺點的男人,他迫不及待,他想把背后東西都藏好,而忘了照顧你的心情。希望你的病人渡過難關。當然,房里也有一個病人在等著你。 侗文。 原來他也能寫出長信。 仿佛人在身旁,坐得很近。 突然地,服務生推開了窗,薄紗的窗簾一下子就被風吸了出去。他對沈奚笑一笑,說這也還是先生交待的。玻璃有點反光,恰好照到她眼睛上,她避開來,像忽然找到了胃口。 沙拉吃個干凈,擦擦嘴,扔下桌布,腳步匆匆離去。 先要去看病人,然后是他。 病人的房間里,只有仁濟的兩個醫生在。 沈奚進去時,英國人在說去年耶穌誕節戰線上的那場球賽,他也去了前線,說著就摸出個銅煙盒,上頭有浮雕,打開來是整排香煙和一張公主的照片,是王室給每一個前線士兵的耶穌誕節禮物。沈奚湊著看了兩眼,那人便要送給她,弄得她很窘。 英國人見沈奚不肯收,又摸出個同樣的來,告訴她,這東西他收了三個,送給沈奚也是留個紀念:“你去仁濟,用這個做名片給我?!?/br> 沈奚笑,這人還真是執著,反復提到的都是仁濟。就這樣,她再回頭等艙時,手上多了個英國戰場的紀念品。 頭等艙那層,只有譚慶項突兀地坐在走廊里。他手指夾了個紙煙,在一口口抽著,動作很急,看得出很焦躁。沈奚走近,他停下,兩人對視。 沈奚指走廊盡頭的窗。 譚慶項猜到她是想單獨談。于是將椅子抵上門,跟她去了那頭。 譚慶項見到她手里握著的香煙盒,笑著說:“借我看一看?!?/br> 這一開口,算是他先和解。 沈奚本想道歉的話也被他堵在了喉嚨口,譚先生還是個老實人,容不得女孩子先低頭。 她將那個銅煙盒遞給譚慶項:“英國戰場的紀念品?!?/br> 銅煙盒打開,譚慶項看到公主照片,笑著端詳了會兒:“并不怎么美?!?/br> “可這是公主?!?/br> “我們中國人不太信血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笑一笑,合上,還給她,“英國人倒是真的,見到公主王子都會熱淚盈眶?!?/br> 略微停了會,譚慶項切入正題:“他這病,不發還好,發了就要及時處理,是真的會死。就連我的教授也沒有能醫治的法子,他已經站在了心臟學的頂端?!?/br> 一個死字,直白露骨。 “我以后每天都給他檢查?!彼l誓。 “在船上你多受累,算是讓我輕松兩天,談談戀愛,”譚醫生佯裝控訴,“跟著他,我連談戀愛的事業都荒廢了?!?/br> “你為什么會愿意做他的私人醫生?”沈奚好奇。 一個美英留學過的醫學博士,大可以做研究,就算熱愛自己的祖國,歸國了,也能像那兩個仁濟的醫生,在最好的醫院任職。私人醫生更像是資本的奴隸。 譚慶項不屑:“你以為我樂意?” “……我看你挺樂意的?!鄙蜣商拱?。 他笑起來:“跟著他呢,不是因為他是個富家少爺,而是有相同的理想和抱負,最主要的是他有能力和傅家的資本,比一個普通人能做的多太多。值得我犧牲自己的志向?!?/br> 譚慶項又給她講了一個朋友。 “宋先生被暗殺的事,你在紐約聽過嗎?”他問。 “嗯?!?/br> “他叫楊篤生,和宋先生謀劃過起義。他是個天才,會自制炸彈,陳獨秀、蔡元培都是跟著他學的造炸彈,”譚慶項笑,“他一直都在搞暗殺,設局暗殺過慈禧和攝政王。曾有豪言——“非隆隆炸彈,不足以驚其入夢之游魂。非霍霍刀光,不足以刮其沁心之銅臭?!?/br> 沈奚一瞬想到,那晚,傅侗文將她額頭汗抹去時,說的那兩個字:很多。 傅侗文也殺過很多人。 “他是天生的劊子手嗎?并不是,他是個讀書人??杉覈茈y,個人志向都要放下了,”譚慶項雙手按在她肩上,“侗文說過,你有你濟世救人的想法,所以他帶你回國。我也有,可我做不到了。我很羨慕你,沈奚,你還能做你自己?!?/br> 她是很幸運。 譚慶項守著傅侗文,也是徹夜未眠,不再和她多話,將人交給她,拿了煙灰盤離開。 至于沈奚的事,傅侗文在今早的態度就很明確,還是那個有少爺脾氣的男人,說定的事,從不準人爭辯。他既不回頭,他譚慶項也只能陪著走下去。 只能盼沈家的案子能和大清朝一起下了墓,永不見天日。 沈奚進了屋,壁燈開著,他人睡著了。 窗簾被吸到玻璃上,這里也開著窗。她想關窗,或是想挪個椅子過來,坐在床邊守著他,都怕弄出動靜來……最后只是將裙子提起來,人坐到了床邊的地毯上。地毯上有幾本書,是他放的,他有把書放到地毯上的習慣。好像是怕擺在床頭,會擋到光線。 沈奚無所事事,盯著身前的柜子。這木頭顏色可真美。 “是柚木?!彼^上方,有人說。 他醒了,頭枕著手臂,瞧眼皮子底下的姑娘。壁燈光從頭頂落下來。 他的臉在黑影里,她的臉也在暗處,兩人中間隔著光,這讓她想起在紐約遇到停電,婉風為情調點了一排蠟燭。一排小小的火焰,搖曳生姿。 “這船的室內,都比對著凡爾賽宮做的,很不錯,是不是?” 沈奚可不想和他聊家具:“我吵醒你了?”她從地毯上起來,坐去床邊。 傅侗文笑,不答。 沈奚看他目光是有倦意的,揣測他是懶得動,于是將棉被拉高了,給他蓋多一些。棉被剛掩住他的肩,他人倒坐了起來:“三哥問你幾句?!?/br> 他忽發談興,她也只能順著點頭:“好啊,你問?!?/br> “那天,在煙館死的是你父親的學生?” “是他害了我一家,我以為你知道?!彪m兩人從未就這樁事談過,但他怎會不知情?或者這只是一個起頭,他想問的還在后頭? 傅侗文默了一會,問說:“若他沒死,你會如何?會去尋仇?” 沈奚遲疑著。 不去尋仇能怎么辦?古時候還有上京告御狀,京城換了主人,還能告去哪里?想翻案都沒機會,也沒人會去處置他。這樣的事,除了自己去給父母家人討回公道,再沒第二條出路。 她點點頭。 “不怕殺人了?”他又問。 沈奚一霎眼前閃過了黑影子,是被她一刀刺中心臟的人—— 雖然最后致命一擊是譚慶項所為,可她沒法忘記那感覺。 “我不知道……可如果真是那樣,也沒別的出路,”她想盡快結束這場對話,“可能是我爹娘太疼我了,他們在天上幫我把所有都做完了。我在紐約會想到,一定是他們讓仇人死在我面前,讓清朝滅亡了,都是他們在推波助瀾,”她為自己的傻話笑起來,“你明白我說的嗎?從里到外全干凈了,沒有不好的東西?!?/br> 只要去學如何救人,不用再去考慮殺人。 沒等傅侗文說下去,她又笑:“不問了,行嗎?” “好,”他答應著,“一個閑談,that's all?!?/br> 除了專業上的討論,不得不用英文交流,他和她之間從不說外文。猛地冒出這句,讓她想起在紐約公寓,留學生們在一起夜夜的閑談。倉促回來,她并不后悔,卻還是遺憾,多給她幾年,她也想讀到博士,像譚醫生和那個錢源。 隨之而來的卻是憂心,她沒學歷證明,該怎么去找工作? 沈奚這廂發愁著。 傅侗文卻頗有閑心,去摸她頭發上的銀色的小發夾,看著都舊了。太簡樸,倒像他一直苛刻著她的生活費:“送你個新的?!?/br> 又是送。沈奚笑:“你像我二哥,兇了再塞顆糖。這種當我才不上,沒這么便宜的事情?!?/br> 傅侗文略略停了會,說:“是嗎?以后都不會兇你?!?/br> 她才不會信,親兄妹還吵架呢。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下床,去洗手間:“來?!?/br> 沈奚被他帶進去,他擰開水龍頭給浴缸里灌水。是要洗澡?沈奚不確信地望向他。 傅侗文臉上有一絲微笑。他將深紅的四腳木凳子放到浴缸邊上,又去找洗頭發的香皂來。沈奚臉騰地紅了,擺手:“不行……” 傅侗文偏就不說話,將她的人按到凳子上坐好,去試一試水溫。 他一個病人,手無縛雞之力,欺負起她倒不手軟。如此推推搡搡地,終于她坐上那凳子。 那日是隔著磨砂玻璃,眼下是在眼前頭。 他將椅子拉過來,手臂搭著椅背,瞧她:“只當我不在?!?/br> 一個大活人,在身后兩步遠的地方,如何不在。手里的毛巾浸透了,她也沒動。 傅侗文人欠身,離開椅子,坐到了她的身后。 “罷了,讓三哥伺候你一回?!彼?。 沈奚沒料到他會這樣親近過來,往前挪著,倒是給他讓了地方。傅侗文一手環抱著她,一手去在水里撈毛巾,在毛巾拿起來時,另一只手從她脖頸后頭,將長發都撩了起來。他手指從她發根滑下去,掠過她的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