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傅侗文搖頭:“這個不用你?!?/br> “無妨的,”沈奚將長褲掛好,“三哥不用客氣?!?/br> “倒不是客氣,”他笑,“我要和你商量的事,是關于你的住處?!?/br> 沈奚回身,望著他。 “在海上的這段日子,你要和我住在這里,并沒有單人的房間,”傅侗文一臉正派,望向大床,“你睡床,我睡——”他想了想,說,“晚上再看?!?/br> 她怔了怔:“房間已經沒了嗎?” 臨時帶她走的緣故。 “這是一個原因,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倘若你介意我……也可以和慶項住一間房,我想,他比我的名聲好一些?!?/br> 沈奚完全不經思考,脫口而出:“我不和他睡?!?/br> 什么鬼話…… 她騰地一下子,耳根有火燒上來。 傅侗文想控制,沒穩住,還是笑了:“就算你想,他也不敢。他是老實人?!?/br> 他竟還拿這個開玩笑,沈奚更是止不住臉熱。 傅侗文又在笑。 這次有了看戲的味道,她心慌地想,自己說得有何不妥,能讓他笑成這樣。 “你看,你也沒比我好到哪里去。品性這種東西,于你,于我,都是奢侈之物?!备刀蔽囊暰€落到她身后四米的地方。 沈奚慌張轉身,看到早就立在房門外的人:“……譚醫生?!?/br> “三爺的話,聽聽就好?!弊T慶項應對傅侗文,早是輕車熟路。 傅侗文喜歡避重就輕,四兩撥千斤,而他更喜歡說實情:“我是不習慣和女孩子一個房間的,讓你獨自一間又不安全。再者,他晚上需要醫生照顧,沈小姐,這回麻煩你了?!?/br> 義正言辭,不茍言笑。像在托付一位病人。 譚醫生的出現讓她一時窘迫,卻也解了此事的尷尬。 她要照顧他、掩護他,住在一間房里是對的。沈奚寬慰自己,和譚醫生交流起傅侗文要用的西藥,還拿到了雙耳聽診器,注射器和針頭是應急物品,最好不用。沈奚到此時才知道譚醫生是研究心肺功能方面的醫生,很意外。 譚醫生笑說:“不要驚訝,過去并不方便讓你知道他的具體情況?!?/br> 她聽懂他的防備。 “而我也注意到,你是好奇的?!弊匀蛔T醫生更要防范。 什么時候讓他發現自己的好奇?是她在傅家看譚醫生診病,還是后來在紐約試圖想要看他的藥?沈奚看那些藥,放了心,并不是肺結核。她這幾年每每回想他,都會記起咳嗽不斷的畫面。當時應該只是受涼了。 但同時她也有了后悔的情緒,是心臟,是她放棄的方向。 “這次在紐約有做過心電圖,”譚醫生笑笑,“不用太擔心,他目前身體狀況穩定?!?/br> 她記得這個東西,教授現場帶他們看過。記錄儀會被放在一千多米外的地方,而受檢者雙臂要浸泡在鹽水里,接受檢查。不過教授也說過,他們看到的不是最新產品,還有更好的。 也不曉得他用的,是不是最新的記錄儀。 沈奚蹙起眉頭,再次后悔自己沒刨根問底地和教授探討過這項檢查。就算將結果拿給她看,她也不敢保證自己看得懂。 “這并不是你的專長,”譚醫生安慰她,“不必深想?!?/br> 兩個醫生交接病患的工作做完,譚醫生建議傅侗文要深眠兩個小時。 游輪駛離港口后,沈奚將窗簾拉攏,將能透光的縫隙也掩掩好,四周暗如深夜。 她回身,傅侗文將馬甲放在一旁座椅上。 在黑暗中,他穿著襯衫的背影略顯單?。骸拔蚁日加媚愕拇?,晚上,就睡地板吧?!?/br> “不用,我睡地板,”沈奚反駁,“讓你睡地板,我會因為喪失醫德而做噩夢?!?/br> “讓女孩子睡地板,我大概不能算是個男人了,”傅侗文微笑著,在黑暗里望了她一眼,“我也是個留洋過的新派男人,在你心里竟是如此形象嗎?” 第9章 第八章 沉酣戲中人(3) 他不予爭辯,右手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沈奚還在腦內措辭,要如何說服他,見他這個姿態沒緩過神。傅侗文促狹地笑了笑,將腰帶上的手槍皮套取下來,借著,是匕首皮套:“你是想看這個?” 她連他帶著手槍都沒留意…… 不過傅侗文已經從皮套里掏出了一把精巧的手槍,銀色的槍身,白色槍把上的刻著一匹小馬:“勃朗寧1900?!彼鲃菀獊G過來給她看。 沈奚怕碰槍,倒是指那個匕首:“那個,我認識?!?/br> 那把皮套上刻著union cutlery pany,聯合刀具公司,她有個喜歡狩獵的教授推薦過這個公司的刀具,可割可刺,殺死一頭狗熊也沒問題。 看到這些真實的槍械匕首,她算是對“危險”二字有了重新的認識。 傅侗文笑一笑,將槍塞入枕頭下。 “去私人甲板,讓人為你煮一杯咖啡,或是要一杯葡萄酒,曬曬海上的日光。不要亂跑,更不要去公共甲板?!彼硨λ?,開始解襯衫。 沈奚應了聲,別過頭,避開這讓她臉紅的一幕,替他關上臥室門。 私人甲板是特供給套房的,自然不會有外人。 不過說是能曬太陽,卻只是對著一扇扇全透明的玻璃而已。她和服務生要報紙看,又說不清想看什么,只說想了解最近發生的大小事。服務生謹慎篩選過后,抱了二十幾份報紙給她看,又煮了一壺咖啡,放在躺椅上。 純銀的咖啡壺和咖啡杯,配成一套,再添上二十幾份報紙,也不過讓她堅持了三十分鐘。 最后將報紙蓋上臉,昏天黑地昏睡過去。 夢里頭,是喜慶的事。 二哥帶她去看老管家兒子做親的陣仗。雖然是小戶人家,可卻該有的都齊備了,殺雞剖魚,殺豬宰羊,有人抬了十幾擔嫁妝到院內。從碗筷到枕頭帳子,到鏡臺合歡床,看花了人眼。二哥挽著她的小手,讓她去摸每樣嫁妝上系得那一縷大紅絲綿:“央央日后要嫁人,我也要為你準備這些,”二哥將她抱起來,六歲的丫頭了還要抱在臂彎里,“到時將廣州城給你掏空了,凡你眼風掃過的,都是你的?!?/br> …… 沈奚在睡夢中,呼吸急促,放在胸口的兩只手握成了拳。 報紙也隨著她的喘氣,起伏作響。 有一只手掀開了那擋住光的物事。 “沈奚?!?/br> 她被他從往事中拽出來,睜開眼的一霎,像溺水的人,無助掙扎著努力去看岸邊旁觀的人。夕陽的余暉被一扇扇玻璃窗切割開來,每一扇窗都被鑲了金邊。他戴了一副黑框的眼鏡,透過那鏡片,能看到他雙眼里有血絲。他背對著光,望著自己。 “三……”三爺,還是三哥。夢境的混淆,堵住了她的喉嚨。 心底泛起了一層浪,沈奚不爭氣地眼眶發熱,慌張用手壓住雙眼:“抱歉,三哥……” 沈家的日日夜夜,碰不得,早被大火燒成灰的架子,一觸就會轟然塌陷,將她掩埋。 一方折疊好的手帕被遞給她:“是我要說抱歉,這一覺睡太久了?!?/br> 是很久。 船是上午離岸,到日落人才醒。 沈奚搖頭,歸還手帕給他,視線始終落在眼前的襯衫領口上,不敢看他的臉。傅侗文曉得她是怕自己看到她的淚眼,彎下腰,將地上散落的報紙撿起,一張張疊好,放在躺椅旁的藤木矮幾上,給她擦掉眼淚的時機。 沈奚看著他的背影,胡亂抹著臉。 “慶項已經催過三次,我們再不過去,怕會被他笑話?!?/br> 沈奚兩只手又從前額梳理過去,順到腦后,摸摸用來綁住長發的緞帶,尚妥。 “想吃羊排?!彼?。 “好,三哥給你記下了?!备刀蔽谋硨λπ?,單手插入長褲口袋,走向大門。 從揀報紙開始,他沒多看她一眼。 這世上怎么會有如此懂女人的男人? 沈奚追上他。 他們進入餐廳時,走得是旋轉門。 她跟得太緊,追著傅侗文邁進同一個隔間里,明明是一人的位置,擠了兩人,手臂挨著手臂,前胸挨上后背。 沈奚努力盯著霧蒙蒙的玻璃,直到走入餐廳,才松了口氣。 譚醫生點了一壺咖啡,倚在餐桌旁,百無聊賴地將一張報紙翻過來,看到他們,隨即將報紙疊好,還給身后的服務員:“你們兩個在一處,真是需要個管家?!?/br> “我的錯,”傅侗文領了責,笑著落座,“點好了?” “三爺挑剔,我可不敢代勞?!?/br> 兩人還在調侃對方,一個衣冠楚楚的青年人越過兩張餐桌,不請自來。這餐廳里,除了他們三個,這是唯一的一個亞裔面孔。 “傅三爺?!鼻嗄耆宋⑶飞?,含笑招呼。 傅侗文抬眼,打量他:“你是?” 那人不急作答,招手,讓服務生替他將空著的座椅拉開,他坦然落了座?!叭隣斮F人多忘事,不曉得可還記得這個?”他將身子湊近,用微乎其微的聲音哼唱了一句:“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是牡丹亭。 傅侗文一笑,不應這個青年人。 “三爺可覺得耳熟?”那人倒不怕被掃了顏面。 傅侗文拿起服務生放下的銀制咖啡壺,為沈奚倒了半杯,算是默認。 “能有幾分熟?”那人含笑追問。 沈奚想笑,當是牛排羊排嗎? “至多三分?!备刀蔽拈_口。 那人馬上抱拳,笑著恭維:“能讓三爺有三分面熟,是茂清的造化?!?/br> 她不喜這人的油滑世故,右邊手撐著下巴,左手則在桌下,悄悄地捻著桌布的邊沿。桌布被她擰成了細細的的一條邊,又松開。如此反復,自得其樂。 身邊服務生遞上餐單。 傅侗文接過,放在沈奚面前,兩指叩著餐單說:“挑你喜歡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