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顧義仁慷慨激昂:“三爺放心!” 沈奚這才覺得燙手,將茶壺砰地放到了桌上,掌心都燙紅了。顧義仁和婉風都笑來,婉風拉住她的手,揉搓著:“就是怕你舍不得,我們今日才說?!?/br> “你們?”沈奚更是錯愕。 “是我們,”婉風笑了,“我們結伴一道走?!?/br> 沈奚憬然,難怪他會回來,要和眾人一敘。 顧義仁對傅侗文的尊敬是打從心底的,臨行前這一夜,喝了個不省人事。傅侗文被他的情緒感染,飲去數杯,沈奚默默給他滿杯的次數,到第四杯時,傅侗文察覺了,望過來。 沈奚立刻別過頭,去看墻壁上掛著的鐘。 “看什么呢?”婉風小聲問。 “要送他上樓去嗎?醉成這樣,明日如何登船???”沈奚耳語。 “你去好嗎?”婉風用的手腕輕輕壓在她的后背上,求饒,“我想和三爺單獨坐一會兒,”話未說完,又將身子轉過來,面對著沈奚,“求你了,我明天就走了?!?/br> 單獨坐一會兒? 沈奚懂了她的意思,女孩子之間不用說穿的那層意思。 婉風喜歡上傅侗文了。什么時候的事?也許遠比她認識傅侗文還要早。 “求你了?!蓖耧L聲音極低。 沈奚食指指尖下意識滑著桌子,碰到盤子邊沿,冰的。 “我去叫人來,扶他上去?!鄙蜣赏讌f了。 她發現,離開這個飯桌的艱難程度遠超她的想象,以至于跟著傅侗文的那個少年架起顧義仁,要求她打一把手時,沈奚還在走神,魂不守舍。 顧義仁到樓上大吐特吐,暫解了她的胡思亂想。 她跟著收拾,到擦干凈地板,看到床上疊得齊整的白襯衫,還有一條深藍色的針織領帶。這應該是他準備歸國的“戎裝”了。而自己呢?還有一年,兩年?還是更久? 顧義仁在床上翻了身,嘴里咕噥著什么,沈奚湊近聽,在說橋梁土建。 她將棉被攤開,蓋在他身上:“再見吧,顧兄?!?/br> 顧義仁自然聽不到,夢中和周公訴衷腸,表著建造大橋的心愿去了。 沈奚坐在床邊沿,看床上的一塊表,過去一小時了,還沒動靜。 她想下樓怕撞到不該撞見的,可坐在這兒也踏實不下來。她兩手撐在身后,挺直腰桿,舒展自己的腰肌,配合著顧義仁,開始背誦《黃帝內經》。雖學西醫,但她篤信老祖宗的東西,所以任何中文的醫書也從未放過?!翱倳杏??!边@是她常有的論調。 “心移寒于肺,肺消,肺消者飲一溲二,死不治。肺移寒于腎,為涌水,涌水者,按腹不堅,水氣客于大腸,疾行則鳴濯濯如囊裹漿……” 門被扣響。 沈奚停下,身后的男人還在講著他的畢業論文。 開了門,是婉風。 婉風雙目泛紅,在看向她時,像有隱含的一番意思。 “去吧,去三爺那?!彼吐曊f。 去傅侗文那里? 沈奚錯愕,沒等發問,婉風已經將雙手握住她的:“這一別,山高水遠,你要好好照料自己。明知學海無涯,讀不完,慢慢讀?!?/br> “這才三點,道別太早了,”沈奚低聲回,“明早我送你們?!?/br> 婉風淡淡笑笑,頷首。 她離開,可還覺得有什么不對。說不清,道不明的。 顧義仁的房間在一樓,她出來時,廳堂的燈滅了。 開關在大門邊,她懶得再去,摸黑爬樓梯。 夜深人靜,高跟鞋的鞋跟落在樓梯上,有響聲,聽得讓人心焦。她索性踮起腳跟,快步跑上去,一路到了傅侗文門外,駐足。 門虛掩著,她想從縫隙看一眼,沒有用。 只得硬著頭皮:“三哥?!?/br> 無人應聲。 沈奚輕輕推門,看到傅侗文背對著門,正穿西裝:“關上門?!彼f。 沈奚反手將門關上,望著他的背影。 傅侗文說:“今日是告別夜?!?/br> “嗯?!彼靼?。 “看你的樣子,也很傷感?” 沈奚再點頭:“大家都是,尤其……婉風,我想她最舍不得三哥?!?/br> 她覺得這話說得再平整不過,可傅侗文卻忽然回身來看她。不言不語的,竟讓她心虛起來,窗外刷刷落著雨,從她這里看,能見到雨滴斜砸在玻璃窗上的一個個印子,密密麻麻。 “你以為,方才她和我說了什么?還是做了什么?”傅侗文忽然笑問,“是不是只要我和一個女孩子共處一室,總能讓人去誤會?” 沈奚再次驚訝于他讀心的本事,訥訥道:“并沒有?!?/br> 雖然這是一句假話。 傅侗文饒有興致地笑著:“我說告別夜的意思是,我該離開紐約了?!?/br> “你要走?和他們一起回國嗎?” “不,我利用了他們,其實要走的是我?!?/br> 傅侗文用最簡單的話解釋,他因為不想與人合作鴉片生意,惹了點麻煩。所以他現在必須走,用顧義仁的身份走。此行隱秘,他帶來的仆從都不會跟隨,包括那個少年,也會按照他原定的旅程去加利福尼亞的伯克利分院,去拜訪他的一位老朋友。 而顧義仁和婉風也要離開,過了今夜,這里將是一個空置的公寓。 他輕描淡寫,好似在說他要去踏青,從北京城東到城西。 可這是匆匆潛逃,遠渡重洋,三個多月的航程。稍不甚就會要了人命。 “只有你和譚先生?”沈奚急匆匆問,“這怎么可以?!?/br> 他反而笑:“這怎么不可以?” 傅侗文從書桌上的雜志里,翻出了一張支票和一張名片:“叫你來,只是想說抱歉。你們三個都會被安排離開,沈奚,日后沒人再照料你了?!?/br> 他走到她面前,將支票遞到她眼下:“你去加利福尼亞,換一位導師?!?/br> 天高海闊,他在和她告別。 沈奚低頭看名片上的名字,很有名的一位學者,所以他剛來時,婉風說他去“探望朋友”,難道就是早為她做了另一手的安排。 “骨科的?!彼f。 沈奚手有千斤重,抬不起,搖搖頭。 她不是三年前的她了。 那時不懂,沒見過世面,想得少,正因為那樣目光狹隘,才會覺得不過是出國讀書。 現在不一樣了。 離別夜,或許也是訣別夜。 萬里之遙,家國動蕩,全世界都在打仗,在逃離,在骨rou分離。 每一次道別可能都是最后一面。沈奚的心空出來一大塊,發慌,不由自主地搖頭。 “我想回國?!彼吐曊f。 這是一個讓他意外的回答。 “每個地方都是兵荒馬亂,”沈奚覺得自己在胡言亂語,因為腦子完全跟不上嘴,“我怕我學成時,沒了回國的機會,或者我還沒回國,美國就參戰了。這些都說不準,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學成了,反倒客死他鄉,那豈不是這些年的辛苦都白費了?!?/br> 他終于微笑起來:“你有點像我四弟,迫不及待,好像晚一分鐘,晚一秒鐘,都要國破家亡了?!彼f這話時,是笑著的,可卻讓人感到了一種極其無力的感傷。 說完,他沉默著,掏出懷表。 這是在看時間,也是在考慮。 等待的忐忑情緒排山倒海地壓過來,她在想,倘若他拒絕,要再用什么理由說服他。 分分秒秒。 窗外的雨勢更大了,砸得玻璃窗砰砰作響,一定混雜了冰塊,才敲得如此起勁。 沈奚輕輕地換了口氣,耐心等。 “你的前程,在你自己手里,”傅侗文將懷表收回去,“也許,一百多天的航程,你會死在海上。那時,你后悔就再來不及了?!?/br> 這是答應了。答應了。 沈奚的血液流入心房,她激動的臉頰紅紅,笑起來。 “就像titanic嗎?” 傅侗文輕搖頭,笑嘆:“醫學生大概都是一個性子?!?/br> 死生無忌諱。 原定計劃,沈奚是最晚離開這里的人,自然也沒有讓她提前準備。 是以,傅侗文做了決定后,沈奚一刻也沒敢再耽擱,沖回到自己的房間,將擱在床底下三年的老皮箱子拉出來。上頭落了厚厚一層灰塵,濕毛巾草草擦了,開始裝行李。 衣裳,內外的,計算三個月的時間,只要及時清洗,無須太多替換。書籍太重,丟掉又舍不得。她將箱子蓋上,又覺得不放心,再打開,將手術刀放到了最上層,最容易拿到的地方。最后書的比例太大,比譚慶項的箱子還要重。 她費力提著皮箱子到了客廳,少年負責幫她裝上車,提起的一霎,臉就變了:“你這是要拖三爺的后腿嗎?” 沈奚臉一白,想奪下箱子,再刪減一番。 “讓她帶,又能重多少?”譚醫生笑著,接過箱子,輕松自如,“我看,你是看不慣你家三爺不帶你走,帶了她吧?” 少年倒也不否認,板著臉問她:“三個月在海上,你曉得如何伺候三爺嗎?” 伺候人……她過去的知識庫里,只有如何伺候大煙鬼的教程。 “我何時需要人伺候了?” 傅侗文從樓梯走下來,兩只手的手指從后向前,滑過立領襯衫的領口,最后落在了領帶上,輕輕扳正。這一番做派,真不是去逃命。 “尋常的瑣事……倒也不用,”少年郁郁,“可誰給三爺洗燙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