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騰闐是小的師傅?!?/br> 牧謹之一絲不茍的擦完劍,才草草拭了幾下手指,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那你這易容的本事,倒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br> 甲三垂下頭不敢說話,這時,只聽回廊那端忽的傳來一陣清脆的掌聲。 “看吧,我就說九叔火眼金星,肯定騙不了多久的,你當我九叔與你一般老眼昏花看不透事?” 牧謹之聞聲抬眼,撫掌而來的少年從逆光處走來,輪廓漸清,著一身朱紅色斜襟長袍,衣襟處繡有蟒紋祥云圖騰,袍尾搖曳在地,腰束鎏金嵌玉鉤帶,高束起的頭發由三只斜插進的蛟型龍紋簪定著,舉手間皆是出生于鐘鳴鼎食之家方能供出的傲慢肆意。 “主子訓的的是,九爺能耐大,安福自是做不得準的?!?/br> 緊跟少年的老者留一頭耄耋白發,手里兜著個鎏金小暖爐,乍看老,但細看容貌又覺不過四十上下,臉部光潔緊繃,估計蒼蠅上去都要打滑腳,老頭朝牧謹之規規矩矩行禮:“老奴給九爺請安了?!?/br> 牧謹之目光閃動,面色巋然不動,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子寰,你怎來了?!?/br> 少年步速加快一個撲上,仰頭露出喜不勝收的濡慕之色,五官精致飛揚,尤其現在笑起來時,從鼻梁到眼部的位置與牧謹之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語帶嗔怨。 “侄兒立春行冠禮九叔都不回來看看,侄兒沒辦法,就自己來啦?!?/br> 安福細聲細氣的在旁添話:“九爺怕是不知,小主子自行了冠禮后就老鬧著要來找您,愣是向……老爺要了差事?!?/br> “差事?”牧謹之打趣道:“你的差使便是給九叔驚嚇?” 安福用袖遮笑,少年眨了眨眼,一派天真無辜:“可侄兒看您不是挺開心的,這甲三已是侄兒手下易容易得最好的了,他做慕容瑜可連慕容瑜老婆小妾兒女都看不出來,九叔是怎么發現的呢?” 牧謹之瞧了眼被少年挽住的胳膊,淡聲道:“五年前,我曾與慕容瑜在武林盟中有過一面之緣?!?/br> 慕容瑜性喜珠寶,只要見到有人戴著什么好玩意,都會恨不得多黏幾眼,五大箱珍寶,足足兩頁紙的禮單,“慕容瑜”看得仔細,眼中熱度卻與過去有細微的差距。 人的個性,愛好,本能,豈非說改就能改的? 慕容瑜是如此,眼前的這位侄子又何嘗不是。 子寰聞言嘆道:“九叔果然洞若觀火,不過與他一面之緣就能記那么清楚,侄子佩服,但說回來也是甲三學藝不精,怪不得人,甲三,你說該怎么辦呢?” 少年清脆剔透,悅耳得很,甲三全身一顫,卻像是聽到閻王催命符,“小的……自會領罪。 牧謹之:“那你殺了他,是準備讓慕容瑜回來?” “回不來了,想吃兩家飯的狗,留著有什么用?”少年輕哼了聲,“罷了,今日是我與九叔重逢的好日子,先饒你一命?!?/br> 甲三自知少年喜怒無常,殺與不殺就在一念之間,如蒙大赦的連磕了三個響頭,向牧謹之投去感激的一眼。 兩個暗衛鬼魅般從山林里飛出,將地面恢復原狀。 牧謹之就著暗衛消失的方向,緩緩掃視了一圈,心里多少有了數。 這幾句話的功夫,西側山坡林已多了不下八人,前方樓閣二樓,西南處的假山里,恐怕就連朱欄一側的池水里也早早藏好了不少暗衛。 “你初此辦事,外頭壞人又多,身邊多帶點人手才安全,有他們守著我也放心?!蹦林斨捳f得很平靜,跟個普通關心小輩的叔叔沒區別,標準得毫無失禮之處:“九叔手頭也還有事,回頭再陪你敘舊可好?” “九叔的事便是陪那白教教主?那算得什么事?!?/br> 少年拽住牧謹之胳膊,不由分說的往一處上山的小路上拐去,漫不經心的言語中是不屑一顧的傲慢,“你我叔侄五年未見,叔叔卻一心還要回去陪個毫不相關的人,侄子這心里可真難受,而且侄子聽說白教教主生性霸烈兇殘,很不講情理規矩,所以侄兒自作主張,就先請仇教主去休息了,免得打擾你我叔侄團聚……九叔你不會跟我計較的吧?” 安福對慕容山莊的地形似了如指掌,沿路往上再沒遇到一個慕容弟子,路盡頭是座敞亮的四角重檐小閣,坐北朝南,地方不大,風雅,最難的是選址絕佳,若從山莊下頭觀望,這座朱紅小隔就像隱匿在碧山輕霧中,難窺得半分,而從閣中臨窗縱覽,視野卻很是開闊,能將整座慕容山莊盡收眼底。 一席兩座,少年傾過半個身子,給兩人各斟滿一杯酒。 老頭伺候在側,道:“九爺,這是小主子從家中專門給您帶的南燭老酒,這一路車馬勞頓,小主子隔三差五就差使老奴去看看這酒漏了沒,十壇酒摔摔碰碰,還剩了三壇,夠你們叔侄暢飲的了——” 牧謹之閉目端坐在一方軟席上,并不領情,這態度一看就知是心中有事,無心回話。 少年擺擺手:“福安,你外頭等著?!?/br> 老頭喏了聲,出去時輕合上扇門,室內燃著香,日光透過雕花窗格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牧謹之背窗而坐,手置于雙膝上,臉被晦暗不明的光線籠罩。 透過縈繞的薄煙,少年端凝著坐在對面的男人,眼眶微熱,兩手置于額前,要行大禮。 牧謹之用手擋住這一跪,淡聲阻止:“牧某一介布衣,受不起?!?/br> 第68章 “九叔!” 楚子寰退后一步,硬是繼續行禮。 他一直覺得若沒九叔,自己大概早就死在冷宮哪個角落里了。 自己生母是個舞女,地位卑賤又死的早,他像一叢隔年的草根要死不活的在冷宮里長到五歲,無人關注更無人疼惜,日日遭宮人欺辱苛待,淪為其他皇子欺凌取笑的玩物—— 他們敢在眾目睽睽下把人推下寒池,岸邊站滿了侍衛卻無一人下水,如果不是恰逢九叔回宮路過救起了他,恐怕自己也早交代在那片深池里了。 九叔偶爾回宮,大概是憐他孤苦吧,總會抽空教他習武下棋,講江湖趣事,可以說在他心中,九叔的存在是與父親這兩字緊緊重疊在一起的。 宮人說謹王是先皇遺腹子,在宮中長到五歲后改母姓,拜劍圣為師,遠離廟堂長于江湖,與他交往過密恐遭人說閑話。 要知道,他其他幾位叔叔,可都因為各種原因自行暴斃了。 楚子寰那時就下定主意,今后若得勢,定要讓九叔拿回他該有的一切。 “子寰,九叔可有對不起你過?” 楚子寰微笑:“不曾,九叔待我極好,說再生父母也不為過?!?/br> “既然如此,為何對仇韶下手?!?/br> “子寰今天自作主張,全為九叔?!背渝菊溃骸澳頌樘熹曩F胄,劍圣首徒,卻為了仇韶附小做低十幾年,侄兒數次寫信邀您回來,您偏偏都不理會——九叔,子寰早已不是當年無權無勢的孩童了,只要九叔您想,隨時都可回京,您的王府子寰都為您打點好,何苦賴在白教,守在仇韶這樣的暴君身邊?” 牧謹之緩緩睜眼,壓根對侄兒單方面的質問毫無解答的興趣,毫無笑意的眼中一片寒潭。 “這就是安福說的,你出來要做的差使?” “當然不是?!鄙倌贻笭栆恍Γ骸安钍刮以缇娃k好了,九叔應該聽過,近年西域新起了個叫烈火教的門派,勢利擴張得十分快,還打著救濟貧困行善去惡的旗子傳播教義,其中信徒不乏西域諸國的頭領,周邊不少門派也有誠服的跡象,任其自大與我楚國無利,所以我才自行請命出宮的?!?/br> “兩月前烈火教三法王謀逆,教內混戰一朝分崩離析,你這差使辦的利索,既然如此,為何還讓相思堂來中原?” 這時,一只系著金鈴的黑貓從門口竄進,楚子寰精神一振,眼中閃過暗芒,將貓抱入懷中 楚子寰不置可否:“相思堂早已向烈火教臣服,侄兒在調查中發現他們與仇韶一家淵源頗深——” 牧謹之:“你暗中慫恿相思堂來中原,讓白教替你除掉他們?不,以你的個性,要殺他們何必大費周章?他們于你怕只是引仇韶出教的魚餌,他與你毫無過節,何必步步相逼?” 楚子寰沒否認,抱著貓歪著頭看牧謹之:“九叔此言差矣,無論是于公還是于私,留著仇韶都是弊大于利?!?/br> “論私,九叔您在白教蹉跎多年,做他仇韶一個區區左使,您得到了什么?” 牧謹之:“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的歲月是否蹉跎,不應由旁人你來判斷?!?/br> “人生短短幾十年,知您誤入歧途虛度年華而袖手旁觀——侄兒做不到!” 至于為公,楚子寰更覺無需多言。 江湖以武為尊,有仇韶這座殺神坐鎮一天,白教的地位就難以撼動,哪怕他手下暗棋已滲透進各大世家門派,但白教的存在總會讓他們行事處處受制,如鯁在喉。 鏟除仇韶,只是分化白教進而控制的第一步。 “仇韶平素久居白教鮮有出門的機會,一旦外出,周圍也被安排得滴水不漏,實在難找到下手的機會,一開始,侄兒實在心里納悶,既然仇韶武功蓋世,何必出個門都小心翼翼?” 楚子寰那時就隱隱有一種感覺,白教的人,尤其是長老護法們……似乎很怕仇韶外出。 后來他用相思堂為餌誘虎出洞證實了這個猜想:白教上下一邊順著仇韶意愿同意西行,一邊從中作梗百般阻攔,甚至不惜蒙騙仇韶暗中綁走沙雁行,也要騙仇韶回教—— 而做這些事的,可都是仇韶身邊最信任的長輩,親友。 “侄兒想九叔您不肯離開他,是不是也與這個秘密有關,所以我改了主意,不殺仇韶,得先看看白教這兒究竟藏著什么秘密才好——” 黑貓被主人抓疼了,一下躍到案桌上,帶起一串清越如冰擊的叮當聲。 牧謹之注意到黑貓脖間掛著的鏤金鈴鐺,霍然起身,抓起黑貓后頸一把提起扯下鈴鐺。 黑貓吃痛,齜牙咧嘴閃過去一爪子,牧謹之沒避,手背被抓住三道血痕。 牧謹之側臉如刀,下顎繃成一道凝固的曲線,死死盯著那枚金鈴,表情駭人之極:“鬼谷的幽心鈴……你從哪得來的?!?/br> 鬼谷幽心鈴是件能亂人心魂的奇物。 三十年前兩個門派為爭奪此鈴,百人神魂被奪自相殘殺而亡,后鬼谷谷主得此物,一直封存在谷,再沒見過世。 鬼谷主人視其為鎮門之寶,絕不會拱手讓人。 “童六辦砸了差事,鬼谷不知彌補不舍獻寶反想舉門遷逃,既然這樣,我就樂善助施一把,幫他們遷去了一個誰也找不到他們的地方?!?/br> 要消無聲息帶走一堆活人是難事,但人死聲滅,處理其他也就方便許多。 而那獵戶所看到的那十幾輛深夜西行的馬車,自然是空的。 為的自然是將吳凌等人調虎離山。 牧謹之將幽心鈴緊握在手掌里,頃刻間好好一件奇寶碎成粉末從掌里簌簌滑落,楚子寰嘆了兩聲,覺得可惜,轉念一想,成功引仇韶入甕,這鈴也算毀得其所。 這時候,山下一聲嘯音,直入九霄。 知客已入坐,安福進樓閣頂樓,將窗欞一一打開,厲風頓時肆虐直入,刮得人衣袂狼藉翻飛,卻掛不散牧謹之眼中罩著的陰霾。 從百丈高樓俯瞰而下,一整片密密麻麻的林海盡收眼底。 只有從這個高度往下看,才能看清花林的布局是一座復雜的九宮乾坤陣。 林中乾、震、坎、艮、坤、巽、離、兌八個方位又各以假山碎石堆疊布局,如此大陣套小陣,環環相扣,生生不息,小周山中常年鳥鳴不斷,唯獨這個陣中鴉雀無聲,死寂得如同一座荒廢千年的墳墓。 牧謹之手眼瞳驟縮,失聲低呼:“韶兒!” 陣中央,一人披頭散發直直跪中央,像被奪了魂魄的傀儡,對外界無半點反應。 “第二代莊主傾三十年之力才將慕容山莊打造成如今的模樣,可以說,這兒的一草一木都是陣法的一環,山莊既為陣法,后山那個,不過只是逗自己家里人自娛自樂的玩意罷了,真正的七星天魁陣的陣眼……在這?!?/br> 楚子寰抱著愛寵,淡漠的看著陣中的人。 “今日過后,九叔也許會恨我,但侄兒不后悔,不斬斷此結,您就只能繼續泥潭深陷,你們為他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他卻心安理得的置身事外,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唐可笑的事嗎?侄兒替您不值!侄兒真的很想知道,當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后,還有沒有臉面……茍活于世!” 第69章 幻境之中,霧氣騰升。無邊無際的白霧隱隱約約透出一抹人影。 仇韶扶著樹干掙扎而起,欣喜若狂:“牧謹之!” 來者腰配長劍,黑袍長發,不是牧謹之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