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馳見沒立即邁步,先將久路身后的帽子掀起來,扣在她頭上。視線拉平:“李久路,其實你一點都不乖……”他不輕不重的拽了拽帶子,面無表情的哼笑:“都是裝的?!?/br> 馳見直身,率先邁步向前。 今天日子特殊,兩人走出很遠才叫到一輛車。 醫院在小泉鎮的西面,中途經過那條污水河,司機著急回家把油門踩到底,此處地勢空曠,怒號的風聲不斷拍打著玻璃。 街上行人車輛都少,平常一刻鐘的路程,今天五分鐘就到了。 進入住院部,向值班護士詢問馬蓮在哪個病房,然后乘電梯一直到11層。這一層是腫瘤科,住進來的都是些重癥患者。 這里并沒想象中那樣冷清,幾乎每個房間都有病人和家屬,對他們而言,大年三十跟每個普通日子沒什么區別,甚至更難熬一些。 李久路錯后一步跟著馳見,四下打量一圈兒,悄悄問:“你見到馬奶奶想說點兒什么?” 馳見說:“新年快樂?!?/br> 走廊上方掛著“保持肅靜”的白色燈牌,護士來去匆匆卻步伐輕快。 久路更小聲:“沒了?” “沒了。你呢?” “說點兒讓她高興的吧?!?/br> “嗯?!瘪Y見遷就她的身高,側低著頭,把耳朵湊過去。 她想了想:“告訴她好好養病,大家都盼著她回去呢,尤其陳奶奶。還有,不用擔心活動室里那幾只鳥,護工會幫忙好好照顧,她養的水仙和君子蘭也開花了……” 馳見縱容地看她一眼,笑著問:“這么話嘮?” 久路沒理他的奚落,兩人距離近了,她輕輕推他一下,抬起頭:“剛才說在哪個房間?” “1109?!?/br> “……在這兒?!?/br> 他們腳步不自覺放輕,門上的小窗口能看見里面情形。這是個普通四人間,布置簡潔,空間還算寬敞。 馳見站在后面,越過她輕輕推開房門,里面除了馬蓮還有一個人。 兩人不約而同停住腳步,對視了眼。 屋里傳來一個男人低低的哀求聲。 “媽您不想看見我也行,求求您,把餃子吃完,我馬上走?!?/br> 病床上的人緊閉著雙眼,胸口輕淺起伏。 久路沒想到,幾天不見馬蓮會瘦得脫了人形。 那男人仿佛完全沉浸在悲痛中,并沒發現門口有人。 “這餃子是我親手給您包的……您最愛的韭菜雞蛋?!彼扬埡蟹畔?,埋著頭,身體不自覺前后晃動著:“我面皮搟不圓,總是搟出些奇奇怪怪的形狀,您瞧,是不是很難看?” 面對著一個人,卻變成自言自語。 “我有點想念您包的餃子了……記得上大學放假回來,您包餃子總是兩種餡兒,一種韭菜雞蛋,一種rou三鮮。您愛吃素,我愛吃rou……您掌握的特別準,那些rou餡餃子里,肯定會有一只完整蝦仁,沒多過,也沒少過?!?/br> 說完之后良久沉默,男人用力抹了把臉: “其實……其實,您不是愛吃素,只是舍不得……”他的臉埋進手掌里:“媽……” 男人聲音哽咽起來:“媽,我錯了,是兒子不孝……您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他身體向下滑去,“咚”一聲,膝蓋直挺挺跪在地上:“求您原諒我……” 這一聲響天搖地動般沉重。 李久路緊握著拳頭,掌心汗津津。馳見抓著她手腕,力道很大。 “媽!” 病床上的人突然睜開眼,瞳仁顏色暗淡無光。 “媽,您肯看看我了?” 馬蓮費力的吞咽一下,望著天花板:“你小學在鎮外,我推自行車過鐵道給你送中飯……酸辣土豆絲、青椒炒茄絲……發面餅,你同桌那個男孩兒嘴很甜,說……最愛吃我烙的發面餅……” 男人趕緊道:“我記得,您一送就是五年?!?/br> 她說話已經很費力,語速極慢:“你叛逆期來得早,上初中學會打架、抽煙……我被老師叫去過十五次……賠了四次醫藥費,你被人打壞兩次……勸退過……” 馬蓮痛苦的咳嗽了一通,胸口絞痛,嗓中腥澀,只感覺一股股液體爭先恐后往上涌。 男人緊張的站起來,“您喝口水吧?!?/br> 她緩緩搖頭:“還好高中夠努力,給我爭一口氣……九五年你考上大學,我恨不得把全鎮……全鎮瞧不起咱娘倆……的請來……” 馬蓮上身突然挺起,嘔出一口鮮血。 久路身體抖了下,下意識后退,被馳見抓住肩膀。 馬蓮狀態不對,開始胡言亂語:“……七六年你出生,沒錢去醫院……鄰居大娘幫接生……我抱著你,你爸沒在家……你爸跟人跑了……” “媽,媽您怎么了!” “今天…過年了?” 男人已泣不成聲,手里攥著染血的白毛巾,胡亂點頭。 “你回家過年吧?!?/br> 她說完這句連起身的時間都沒有,一股股鮮血從嘴角溢出,順著脖子,流到雪白的被單上。 “媽——” 男人歇斯底里,自亂陣腳,忘記床頭的呼叫器,跌跌撞撞著往門口跑:“醫生,醫生——” 他看見了門口站的陌生人,不管不顧:“快叫醫生——” 久路驀地回神,眼前一片模糊,身后沒有人,馳見早已沖了出去。 馬蓮被送入急救室,值班大夫和幾名護士快步走進去,十幾分鐘后,主治醫生劉主任也趕到。 男人拉住他:“劉主任,請您一定救救我母親?!彼曇羰强桃饫潇o都壓制不住的顫抖。 劉主任說:“你別急,我先進去看看情況?!?/br> 醫生留下一句話步伐匆匆,鐵門無情關閉。這扇門仿佛隔著“存在”與“死亡”,讓人絕望。 “手術中”的提示燈亮起,男人沖著鐵門,“撲通”一聲跪在地,毫無形象的低聲痛哭…… 李久路背過身去抹了把眼睛,去拉那男人沒拉動。 馳見雙眼通紅,身體倚靠著墻壁沒幫忙,他冷冷的看著他,面無表情,眼中半點動容和同情都沒有。他想起了陳英菊。 男人哭到最后,聲音嘶啞。 “媽,如果您能好好活著,我不窩囊了,我接您回家……” 可是時光不能倒流,過去無法改變,這世上哪兒有什么“如果”啊。非要等到人死了才懂得,沒有失而復得,沒有奇跡,更沒有如果。 “子欲養而親不待”,才是最大的悲哀。 時間慢慢流逝,手術室的燈始終亮著。 馳見中途接了個電話,他拿著手機去樓梯通道接聽。 久路呆呆的坐在凳子上,眼中干澀。 她沒想到來之前準備那些話會沒有機會說出口,帶來的餃子早冷了,花花綠綠的水果袋仍在角落,蘋果散落一地。 又不知過多久,馬蓮暫時脫離危險,從手術室中被推了出來。 她陷入昏迷,直接進入重癥監護室。 馳見和久路沒過去聽病情,默默離開。 從醫院出去時,外面白茫茫一片。兩人的心情再也沒有來時那樣輕松,特殊的節日氛圍,使胸口凝聚的壓抑感更加濃重。 除了沉默不知該說什么,兩人安靜走著,她陷入自己的世界,所以沒發現時間消逝。 馳見:“想什么呢?” 她抬頭,不知何時,兩人走到了河邊。 “剛才江主任來電話,問我們為什么沒回去?!?/br> “幾點了?”她恍然驚覺,撥出腕表看了看,大驚失色。 還有十幾分鐘就跨年,不知不覺,已經在醫院守了將近四小時。 久路要去路邊攔車,馳見拉住她:“別急,我已經和江主任解釋過了?!?/br> “她沒發火?” “沒有?!瘪Y見抬抬下巴:“去那邊待會兒?!?/br> 這條路上冷冷清清,白雪覆蓋著地面、河面,還有岸邊的欄桿。馳見朝鐵欄上吹了口氣兒,手肘撐上去,點了一支煙。 煙霧同呼出的白氣混雜到一起,尼古丁的味道在夜色中更濃郁。 “馳見?!本寐芬矒沃鴻跅U,忽然問:“你說,人長大到底為了什么呢?” “為了賺錢娶媳婦?!币痪洳幌裢嫘Φ耐嫘υ?,他很靜的說完。 良久,久路說:“長大不好,要面對親人離世?!?/br> “這就是代價?!?/br> 他說完久久沒見她動一下,她腦袋背對著他,帽子的毛絨幾乎將她面部表情全部擋住,那瘦小的身體微微蜷縮,顯得十分孤獨無助。 這一晚或許勾起她的傷心事。 馳見看穿了她一直以來故意營造的假象,漠然、獨立、冷傲、堅強……都是假的。 馳見喉嚨梗塞,將煙含在唇上:“心情不好?” “沒有啊?!彼齽恿讼?,拼命眨著眼睛。 馳見直起身,手掌輕輕搭在她另一側肩頭上,試探般頓了會兒,然后從后面輕輕圈住了她。他脫下皮手套,拉過久路的手,將她手指一根根送進去,動作很仔細。 “你不用覺得孤單,所有人都一樣?!彼f。 “路再長,再難走,也要一步步走完。而你只要一直往前,就會到你想去的地方?!?/br> 真的嗎?久路眼前出現一座島嶼,有一眼望不到邊的海面和層層浪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