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難怪宋文首如今走清水流派,整日里讓皇帝催文,哪里敢寫什么露骨之言。 何況……女皇還算是個半大小娃兒。 殷函的面皮兒和陸棲鸞學厚了,見越陵的臉一路從脖子紅到耳朵,眼里閃爍著惡魔一樣的光。 “怎么又不說話?筆上那般熟練,嘴上為什么不敢說?我可是你未來最親近的人不是嗎?” 越陵目光躲閃,道:“陛下年歲尚幼,臣不敢穢言冒犯?!?/br> “十二三歲不小了吧,話本上那些個五六歲的娃兒身邊都一堆狂蜂浪蝶的呢,按理說我這個年歲怎么也得情竇初開了,朕都讓你近水樓臺了,你不主動點撈個月是在等朕翻牌子嗎?” “咳……咳咳……如今多事之秋,日后、日后再……” 殷函彎下身子撐著臉看他:“撩你就撩你,還要挑日子嗎?” “……” 為什么帝闕里高高在上的鳳凰會喜歡他?她不知道因為選了他,讓皇帝的聲名蒙受多少質疑? 或許他應該像宋明桐一樣,做些什么證明自己。 “越陵?” 殷函從小到大都是個行動派,看越陵半晌不吭聲,伸手就想去揉他的耳朵,哪知越陵站起來一躲讓她一下子趴在桌子上險些沒讓筆架硌著腰。 越陵一臉正氣:“陛下……臣、臣要參加科舉奪得魁首,絕不讓陛下因我出身蒙羞!” 殷函崩潰道:“說什么瘋話,考了也不能做狀元你考什么考?!” “身為文人若不能以科舉證明實力學文何用?臣必讓天下知曉臣亦有宰輔之才——” 這傻子…… 殷函在心里暗暗翻了個白眼,正要打趣他兩句時,殿門外忽然來了人,不問而入,見了殷函,直接跪在地上。 “……陛下,太上皇那處出事了?!?/br> “怎么了?之前的定計出了亂子?是禁軍不聽你號令,還是父皇周圍那些易門妖人太強殺不了?” “禁軍仍聽陛下號令,只是太上皇身側那些易門高手,剛剛都已盡數被蘇將軍一人血洗殆盡了,如今宮外雁云衛已動身圍皇城,正逼著太上皇下旨授令誅jian臣呢……” 殷函猝然想起蘇閬然昔日身世,知曉他與父皇之間有樁陳年裂隙,這些年雖盡了為臣的本分,但之前定計時,未曾與他詳說,多半是此時發作了。 “嘖,早說了定計時莫要拿陸師下手,非逼得他以武犯忌……這下麻煩了?!?/br> 第159章 將明 “相爺, 昨夜……宮里出事了?!?/br> 天還沒亮, 左相府的燈早已按時懸起,年邁的首輔一如既往地踏出門準備上朝, 卻見早有黨羽侯在門前。 “上車說話?!?/br> 相府的馬車粼粼過了長街,車里二官,互相看了一眼, 對左相宋睿道:“……相爺當知曉昨日那妖婦已被陛下派趙玄圭處置了, 我等也是因此多飲了兩盞酒, 一時失察,使得昨夜發生了一件大事?!?/br> “究竟何事?” “昨夜, 趙玄圭在陛下面前, 被蘇閬然殺了?!?/br> 半闔著的眼倏然睜開,宋睿寒聲道:“怎么回事?!” 兩個朝臣一顫, 垂首道:“下官失職,雖未能目睹情況如何, 但宮中的內監傳訊,說是因那妖婦為趙玄圭所殺,蘇將軍面圣時一言不合, 便將趙玄圭當著陛下的面斬首, 殺傷的侍衛更是無數……若非禁軍趕到,只怕連陛下也被打傷昏迷?!?/br> 宋睿擰眉道:“他難道不怕蘇氏九族被誅殺殆盡嗎?” “這就是癥結所在, 他的身世,相爺也不是不知情……聽說是禁軍及時趕到,箭陣威逼下, 好歹將蘇閬然拿下關入牢中了,待陛下轉醒時,勢必要斬他,可斬了之后,匈奴那邊的蘇淵渟失獨子,豈不是就此徹底叛離?” 這還是說得好聽的,為東楚在匈奴苦寒之地久別故里十數年,如今連獨子都被殺,蘇淵渟到底是個人,唯一的血脈被殺,又豈能干休? 那二朝臣慎重道:“相爺明鑒,說句不該說的話,我等皆是認同天下一統乃是大勢所趨,西秦與東楚,皆為漢室正統,誰坐江山都一樣,可匈奴……再怎么說,激得匈奴犯境,便未免過了?!?/br> 車輪碾過數丈雨后新苔,灰藍色的天穹昭示著日升將至,宋睿方才道:“……此事牽一發而動全局,本相稍后面圣時,自會將處置蘇閬然之事拖下,待易門在匈奴處周旋一二再行處置?!?/br> 言甫落,馬車一頓,空蕩蕩的朱雀大街中,正立著一個人,似是特意在等左相。 “何人敢攔我相府車駕?” 來人似是在雨霧中待了有些時候,溫文清致的模樣染上幾分潮濕的冷意。 “易門封骨師,請見宋相?!?/br> “……原來是易門封骨師?!彼晤τ谝组T之人自是知曉的,尤見他與葉扶搖頗有幾分相似,便道,“本相正要入宮,不知有何指教?” “宋相入宮,可是為宮中有人謀反一事?” ……不愧是易門,消息竟這樣快。 “沒錯,梟衛府主蘇閬然犯上作亂,想他也算是匈奴質子,茲事體大,本相需得提醒圣上莫要輕下決斷?!?/br> 眼底莫名神色閃過,飛快地被貌似溫和的笑意掩下,王師命道:“此事說到底是要看匈奴使者如何轉達,易門已與匈奴使者取得聯系,如今西秦、匈奴使者已應我之邀一談裂土之事,只差宋相一人,即可議定下一步如何行事,可否能耽擱宋相片刻?” 裂土? 宋相一凜,道:“請封骨師帶路?!?/br> “宋相,請?!?/br> 不過隔街之遙,宋睿棄車隨王師命緩行,旁側陋巷正巧有推著炊餅攤子的販夫,忙著擺好桌椅,用布巾擦拭好已有些散架的桌椅,幾個個累了腳的客人正坐在哪兒,兩個炊餅就著幾碟咸菜,閑閑侃起。 “聽說沒,邊關打起來了,兩邊參戰的足有快五十萬大軍,書院里的書生都鬧起來了。我看怕是不妙,再上兩天工,我就帶著婆娘回冀州老家躲躲?!?/br> “杞人憂天,邊關遠著呢,難道還能打到天子腳下不成?不談這些了,昨天那工頭又扣了咱們兩個銅板,今天可得要去……” ……這些平民怕是還不知道今后的東楚會發生什么事。 宋睿冷漠地想著,隨著王師命入了一處庭院,隔著不遠,便聽見一串不甚熟練的漢話。 “東楚的朔北三十州,都是我匈奴的!你若不愿意,這楚京我們是決計不會讓!” “胡言亂語,楚京乃前朝王氣龍眼所在,我大秦志在必得,豈是爾等胡人可圖?胡人向來只認錢糧和女人,要這些州府何用?” “好,朔北十三州我們可以只要二十州,但西秦滅楚后,需得年年向匈奴上貢,否則別想我們幫你!莫忘了我匈奴右賢王用兵如天神,再啰嗦,就把西秦直接趕出楚地!” “哈!哪兒來的口氣?” 異鄉惡客隔窗狺狺,應得宋睿不得不慢了數步,隨后上前猛然推開門,只見內中二人,雙雙拔刀,正要動手,卻見王師命,一時收勢,警惕非常道—— “王師,此人是誰?” “此乃東楚首輔,左丞相宋睿,大家為天下之事而來,不妨坐下來詳談?!?/br> “文官?”其中一位胡人冷哼一聲,將刀在桌上地圖橫劃一刀,正巧將東楚地圖上方十六州劃出,隨后將碎地圖抓起,走過來拍在宋睿肩上,“我匈奴不與文官說話,三日之內,將這十六周印鑒輿圖奉至行館,否則到時鐵騎壓境,必踏平楚京!” 言罷,匈奴使節冷笑離去,余下西秦使節,看見宋睿,神色間掠過一絲嘲諷,隨即笑意浮上,迎上前來:“宋相大駕,下官盼之久矣。匈奴之狂言,宋相不必放在心上,我西秦擁兵百萬之巨,早遲要將這些胡人好生收拾一番。只是宮里之事,易門也來信告知了,質子一死,匈奴那側只怕躁動不安,屆時怕不是我等可控制的了……” “非我中原正統者,不配與本相說話,滾!” 西秦使節神色一變,卻又見王師命擺了擺手,暫且按下惱火,冷笑道:“下官且奉上忠言一句,箭在弦上,此時反悔同樣受千秋罵名,反之若識時務,西秦功名簿上自會有宋相之名,告辭?!?/br> 宋睿大怒:“封骨師!” 王師命早有預料,神色平靜道:“宋相有何指教?” “先前之約,為的是不容女禍亂國,退步再三,如今只為天下一統,與葉扶搖之前相約只字未提令匈奴裂土我中原之事,如今這又是為何?!” 王師命笑了笑,站在門前道:“宋相,易門上下行事皆是聽從宗主之令,之所以引匈奴南下,也不過是因宋相朝堂上未能奪得東滄侯之權,乃至于西秦久久不得破關入楚,不得已而行此下策?!?/br> 言下之意,乃是宋黨無能,朝堂爭斗失利,否則若宋睿早奪軍權,放秦軍入關不過是轉眼之事。 見宋睿微露怒色,王師命又改口道:“自然,昨日東滄侯已為趙玄圭所殺,宋相心頭大患已解,如今宮中太上皇沉疴,幼帝孤身難當大局,天下一統之大勢已定。至于匈奴……宋相應知他們不過求錢糧,待日久天長,西秦自會設法再將那裂出去的十數州府贖回。到那時,多半也都是宋相身后之事了,又何須擾心?” 宋睿擰眉道:“匈奴若要入關,錢糧安撫也罷,唯割地之事絕不退步!” 王師命面上笑意更深:“在下乃是鬼夷人,于中原是非本無置喙余地。若宋相有疑,看在宋相為我易門這些年大行方便之門的情分上,我可現在遣人入宮,讓宮中之人保下蘇閬然,如是可暫且穩住匈奴,只不過怕的是……” 宋睿道:“有話直說!” “敝門那宗主算無遺策,欲毀東楚,便絕不給人轉圜之機,此時怕是已派人入宮代太上皇下殺手了?!?/br> 愕然之際,王師命突然轉頭看向蒼藍天穹,那彼方之所在,皇宮死牢方向,火光正沖天而起…… 仿若帝國之落日。 …… 短短三日內,無形的戰火便已暗暗燃起。 第四個朔夜,又一個企圖偷出楚京的的胡人被縛住,推進囚車前,大喊大叫。 “質子已死,紙包不住火!大軍此時已經開拔了,爾等到時皆為我王庭階下之囚,哈哈哈哈……” 偶然聽見的百姓懂的面露惶恐,不懂的同感山雨欲來,卻也不敢作聲。 皇帝已兩日未上朝了,唯有一樁消息不脛而走,宮中樞密使行事有疑,中夜徘徊太上皇殿外被禁軍見疑,搜出一封軍報,呈與左相后發現軍中有情報言,西秦早已暗中破關,只需奔襲數日便會抵京。 起初左相下令嚴守此消息,無奈禁軍有人憂慮國事,走漏了風聲。 朝中尚未反應,國學監士子先就嘩然…… “相爺……已覆水難收了,雖割地與胡,但漢室為尊,一地一城終有收回之日,還是就此作罷吧?!?/br> 話雖如此說,但那十六州之民,恐怕尚不知已被朝廷所棄,至于西秦入楚后,多半難有余力對抗匈奴,只能妥協割地之事。 引狼入室宋睿未曾猶豫,而如今縱然有所悔意,卻也難挽此大勢。 沉吟間,宋睿從宮中踱步而出,忽聞旁邊黨羽輕聲提醒,回過頭時,卻見自己唯一的后人,如今同朝為官的孫女也自宮門徐徐走出。 宋明桐沒有像以往那樣迎上去想和祖父說些什么,而是目不斜視,徑直從宋睿身側走過。 她嫁人已有數月了,尚未回門一次。 “明桐?!彼晤S杂种?,道,“外面不安全,回家吧?!?/br> 宋明桐頓住步子,沉默許久,方才徐徐道:“左相,國將不存,何以為家?” 宋睿啞然,復又道:“這不該是女兒家勞心的事,回家來,你母親很想你?!?/br> “左相錯了,明桐從科舉入仕,先為朝臣,后為婦人?!?/br> “明桐,為何你就是不懂,朝臣家眷,多數已避居外地……如今局面,已非你一人可阻!” 正街那頭,又一家百姓將行李放上車,哭鬧的孩子,嘆息的夫婦,關上故宅的大門,打算去外地躲避即將到來的亡國之災。